我和呆子的故事--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坚持了这么久,你没有说过泄气的话。急诊室环境噪杂至极,那么恐怖,你忍耐着;病房里你一直难受,呼吸困难、全身肿胀、各种不舒服,你想办法;进了重症监护室,从头到脚插满管子,你一言不发。那么多日子了,你没有松过一口气。
躺在那间满是机器的单间里,你完全不能动,也会用绑了带子的手去敲床,用点头摇头表达意愿。你还充满生趣,甚至用握手来跟我开玩笑,表达情感。这样没有自由、只有痛苦的时间太长了,终于有一天,你昏睡着,不再睁眼,也不再敲床。
当你成为一个重症病人住进医院的时候,如何度过这一段时光,我们有过误解。你用逃避真相、发脾气、寻求另类的作法来求生;我期待彼此温暖相对、面对真相、坦诚交流、相互关怀。你甚至有意用恶言恶语来对待我,目的是让我在失去你的时候不会太难舍。其实那样的作法加重了我的痛苦。
没想到,进了ICU,你放下了所有的刻意,放弃抵抗,全然的顺从与忍耐,和我的关系也进入到此前期待的氛围里。我们彼此关怀,前所未有的相爱,不舍,更面对真相。
这时候的你已经不能说话,只能用点头、摇头、握手,偶尔写几个字来表达意思。
有一天,你握着我的手,那手非常温柔缠绵,我说:“我还爱着你,你爱我吗?如果爱,就握一下。”
你握了一下,然后松开来,再握一下,再松开来,如此反复着。贴满胶布、插满管子的嘴和鼻子把脸部的表情限制了,可我还是能感觉到你脸上调皮的笑意。我也笑了,然后和你玩起这个游戏,你握我手的时候,我松开来,你松手的时候,我紧紧握一下你的手。我们如此反复着,我心中充满幸福的感觉。
我去了就握住你的手,有时候,当你感受到我的到来,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松开。还会用手指在我的手心划着什么,有时候是写字,有时候是用动作来表达需求。你聪明极了,非常善于表达,手指也很灵活,走路的样子、写字的样子、喝水的样子、你总有办法让我明白。当医护人员找我处理医疗或者财务的问题,我需要离开,告诉你,你会立刻松开我的手,有时候甚至会作一个再见的动作。你心里一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任何时候,轻重缓急都能表达和理解。
终于有一天,你勉力睁开眼,握住我的手,急急地在我的手上划着,用两根手指做出走路的动作,我问:你要走?你点头,又点头。我问:去哪里?你在我的手上用力地写,写了很久,我看不懂。你累了,停下来,休息好一会儿,又开始写,终于,我认出了一个字“回”,我问:你要回家?你拼尽全身气力点头,再点头!
我大声说:亲爱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答应我,今天医生开始给你做血液置换了,咱们治完这个疗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尊重你!一定照你的意思办。好不好?
你点头。
此后,你又数次表达了回家的意愿。
你要回家,是明白了病已不治,不再坚持了。
可是,家在哪里?哪里是你的家?这是困扰我的问题。
在北京,我们一直没有自己的家啊!
没有自己能够做主,可以决定去留的家,这是我心中的大痛!我相信,也是你一生的痛吧!
亲爱的,我多想满足你最后的要求,多想尊重你的一切决定。我是深深的怜惜你啊!这一辈子过得太难了,人们只看到你的任性,没看到你的艰难;只看到你的依赖,没看到你的付出。他们不理解你的深情,你为了他们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你愿意为这个家背负所有的磨难把平安健康带给家人,这样的发愿我是知道的。你对父母深深的爱与依恋,你对手足深深的爱与渴望,他们真的不能明白。虽然他们也真的爱你。
可是,亲爱的,这一点,我却无力替你办到,无法帮你实现。
心好痛啊!
“我要回家!”
这是你最后的愿望!
亲爱的,那我们就一起回家吧,在心里,回到我们自己的家里,无论肉身在哪里,从此,我们的心在一起,回到共同的家里,那是佛的国度,好不好?
(2016年2月4日)
这是2016年2月4日立春那天写下的小文,十天之后,他就走了。
有一段时间,我非常不理解他,觉得他不能面对真相,不是我想象中的佛教徒的样子。其实那是我的执念,是对佛教徒的概念化刻板印象。现在,我的理解是:他那时不相信医生的结论,认为这些磨难只是修行中的一关,他坚信只要能闯过这一关,以后身体会更好。
后来,我心如刀绞,非常痛苦,为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他独自的家。现在,我已经释然,我们谁不是在这个世界上路过?哪里有永久的家?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除了这一生的体验,除了爱,除了我们经历的一切。
因为我们都真心地爱过,清静无私地爱过。所以,这一生,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