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柔,至刚

“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坐着,趟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

假如让我们仅看文字,来猜测谁能写出这几行文字,我们会说:一个小女孩,一个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这不是男人的文字,更不是成年男人的文字。然而大家都知道,它的作者是一位那么有名的戴着眼镜的学者。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象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象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

假如让我们仅看文字,来猜测谁能写出这几行文字,我们会说: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小姑娘,她天真可爱,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充满了机智与调皮。这同样不是成年男人的文字。然而大家都知道,它的作者是一位那么有名的戴着眼镜的作家。

还有这么一则文字:

“余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能在物外获得无限乐趣的人,似乎应该是一个柔弱单薄内向甚至有些孤僻的少年。

总觉得这三个人,都有一张天生的娃娃脸,都有一个永远不老的童心,都至情至性,都善良,都敏感。都是男人中的女人,甚至是女人中的女人。

于是,也总觉得,这一册语文书,阴柔美远多于阳刚美。

于是,就想啊想:假如把这册书中最阳刚的写《观沧海》的那个人提过来,让他们四人排成一列,又是一番什么景象呢?

一个气壮山河的豪杰,一个心无旁鹜的男孩子,两个柔弱的书生。

呵呵,中国男人,真的由“骏马秋风冀北”渐变为“杏花春雨江南”了吗?

总觉得有些不对。

忽然想起,那个四百四十年前沉迷于物外之趣的少年,与妻感情甚笃,因遭家庭变故,夫妻曾旅居外地多年,历尽坎坷但痴心不改。

忽然想起,近六十年前,那个戴眼镜的著名学者因营养不良使得病情日逐恶化,七个孩子处于半饥半饱状态。但面对送上门一个拒绝救命粮的签名稿,他还是用颤动的手,一笔不苟地签上他的名字。——他终于饿死了!

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戴眼镜的著名作家,那位自称“写家”和“文牛”的人,在经受了突然的暴力与侮辱后,跳进了太平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却给中国人留下无限的痛。

现在才知道,阳刚并非仅“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河,如奔骐骥”,更有一些人,在“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洞,如沦,如漾”的表面下,藏着倔强的骨头,高贵人的格,百折不挠的精神,宁死不屈的气节,让人为之心悸,为之气夺!

终于知道了,至柔者,至刚。

(1966年8月24日,老舍自沉于北京太平湖。至今整整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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