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对“死”字的避讳

前两日是清明,清明是绕不开生死的。

反正万般皆是命,唯有人自渡。总归要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

不过,几千年来,从皇帝到百姓,一个“死”字还是要避讳的,一般不轻易说出。

在古代,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曰不禄,只有庶人曰死。

其实老百姓也还是不愿讲这个字。

自己没文化,就请读书人来,写在挽幛悼词上的,还是好字眼。

写得好一点的,有仙逝、升仙、登仙、驾鹤西去、撒手人寰。

寿终正寝,据说老早只能写给男人,女人要叫寿终内寝。

写得平一点的,有逝世、谢世、去世、离世、过世、辞世、长辞、长眠、长逝、永别、作古等。

写得再普通一点的,也是身亡、毙命、气绝、归西等。

至于禅和子,则叫圆寂、云寂;高僧叫坐化;喇嘛叫涅磐;道士叫羽化、返真;阴阳家叫星陨。

西洋教士,则叫归主。

事实上,英语里对“死”字也有避讳的讲法。

Die当然比较直接。而pass away、pass on、depart、expire等,就比较委婉了。

还有更委婉的讲法。

试举几例如下。

His time has come。

His number is up。

His star has set。

He has met his end。

He has climbed the golden staircase。

He has joined the majority。

He is resting in peace。

这最后一句,rest in peace,就是我们常常讲的“安息”。

“安息吧”,是如假包换的外来语。

上海话也不例外。

上海人家不管住在武康路还是烂泥渡路,对一个“死”字也是避讳的。

一般来讲,现在讲得顶多的,就是走了,或者走忒了。

老底子阿拉宁波人还有:没了、唔哪嘞、是吤去了啦。

上海人还讲坏忒了、老忒了,老掉(音条)了。

讲得稍许文一点,土一点的,叫来嗰搿埭路里去了;洋一点的,则叫再会了、拜拜了。

还有叫:投胎去了,大意就是港台地区常讲的“往生”的意思。也是这边传过去的。

据说,亲人往生,小辈要放手,那就是一百岁以上不再扫墓。因为人生不过百年,他们早已投胎往生,再世为人,魂已不在穴中了。

不过,上海话有个特点,我说过多次,那就是没啥好言话。

即便是对“死”字的避讳,也总是有更加俚俗一点的、略带藐视的,以及略带调侃。

比方讲:淡老三、翘老三、翘辫子、进棺材、一脚去、两脚一伸、梆硬笔直了、石骨铁硬了、摆平了、笔笔直了、阴间里去了、阎罗王叫得去了、搭阎罗王报到去了。

到1960年代,政府力推火葬,上海人一时不接受,又编出一些新的讲法来。

比方讲,变成灰了、睏铁板了,铁板新邨去了、到西宝兴路报道去了、漕溪路200号去了、89路到底。

睏铁板一词蛮好白相的。

首先,当年火葬还在推广中,大多数人没见过。于是,坊间就传说,火葬是将死人放在铁板上烧,故称睏铁板。

那么,铁板新村又是怎么来的呢?

其实上海人对生死是看得蛮开的,平常经常拿来讲笑话。

从老早到现在,上海人一直将买墓地戏称为买新房子。死后落葬,亦戏称搬到新房子里去住。

家父家母当年在苏州东山订了穴位。回来就笑咪咪地对我讲,阿拉两家头的新房子买好了噢,倷放心好了。

而1960年代,上海造的新房子只有新村房子,所以戏称自家搬到“铁板新村”去住了。

上海人就是这样,死了也要赶时髦的。假设推广火葬晚了五十年,大概会叫“铁板小区”或者“铁板别墅”的吧。

至于到西宝兴路报道去了、漕溪路200号去了、89路到底,这三句都是雅一点的骂人话。

就是去死吧,相当于现在的go die(狗带)。

盖因上海最早的火葬场只有两只,西面在漕溪北路,东面在西宝兴路。

而龙华火葬场当年乘89路公共汽车可以到达。

不过,这三句话的用法也有一定讲究。

视语气不同,可分出三种意思来。

第一种用于自嘲。比如:“早晚点总归要到西宝兴路去跑一埭(或报到)的。

第二种类似训诫。大人看小孩做危险游戏,就讲:“做啥啊,侬想到漕溪路200号去啊?”相当于“侬寻死啊”。

这第三句的意思,则类似“滚,告我去死”。

但上海人说起来不动声色。

比方讲,老早厂里三四个小姑娘在一道嘎讪无,甲对乙说:

“哎,那个老头子很有钱的,你嫁给他算了,我来帮你做介绍人。”大家笑起来。

乙就会慢条斯理地说:“请侬现在出门,穿马路,对过就是15路站头,4分洋钿乘到徐家汇,然后调89路,一直到底!”

当然,还有不少上海话,都有“滚,告我去死”的意思。

骂人赤佬骂人鬼,就是叫侬去死。赤佬的赤,据说就是死人嘴巴里拖出来的带血的舌头。

还有骂浮尸、骂棺材,也是咒人死。

氽江浮尸,氽也氽起来了,按袁一灵的讲法,已经死透了。老棺材、老不死,则是哪能还不死的意思了。

就是骂人寿头,也不只是骂人笨。寿到头了,痴呆了,焉得不笨。

寿头还有一种讲法,寿刚刚起头也是寿头,小毛头也是笨得样样啥不懂。不过,与死无关。否则就太恶毒了。

那么多讲法,突显了上海方言的丰富性和趣味性。其他各地方言亦然。

而现在呢,在互联网语境下,各地方言几乎都在衰退,只有通用语一枝独秀,窃以为并非好事。

通用语的特点就是简单,易于推广。音少、调少、词少,不求丰富,但求有效。对社会发展有帮助,而对文化传承则未必。

作为世界通用语,英文好像也有这种趋势。

对“死”字的避讳,也越来越少,大家的讲法正在趋于简单统一。刚刚讲过,现在市面上讲得顶多的,就是走了,走忒了。

其实,我还发现,现在的人,不管死活,好像一直在走,一直在路上。

个人谈成长,公司谈发展,言必称“一路走来”,哪能哪能。活人谈死人,后浪谈前浪,则言必称“一路走好”。

原来侪是一路里的货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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