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巾

我妈要我学学佛经,我给她推荐了《心经》,她便要我誊写几遍, 任我去哪,把其中一遍贴到现在住的房里。

她大约觉得那很有用,区区的几个文字对她来说是敬畏的,就像泥塑着的偌大的佛像前总有种不可名状的威严一样,她觉得那有无尽的效用。她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在知道《心经》之前,她告诉我以后要走的路很长,

“我也帮不了你啥,但是学学佛能让你心好受些。”

这是她第十次说这些话,重点是上半句,她很想帮我。

例如在家里安排个体面的工作,例如帮我找到相亲的对象,只是时代不一样,我总觉得尴尬,爱情是要自己遇的,谁人不失恋个三四次方才成熟,只是如果让我妈安排,屡次的看不上眼,我总也不忍心这般折腾。

我便说:“妈,你放心吧,我自己找,肯定能找到。”她笑了笑,摊手。或许看着周围同事朋友的孩子一个个结婚成家生子,她也不好讲什么。

人生艰难,没有过完整人生的人,一定这么说,其实人生美好,正在于这些艰难。例如偷懒或者自闭,便赚不到生活费,例如不自信,便没有人肯围在身边,还有很多个例如,例如我很穷,或者很富有,便也没有诸如此类的许多烦恼。

我把在家曾经用来打破自己头的台灯夹在床头,迥然一人来到这里,没想带了个不管用的台灯,那本是好的,很久以前,我为了和被安排的生活抵抗,不去事业单位,不让我爸插手我工作的事,便抄起台灯打破了头。那时“梦想”很饱和,觉得出了门总有地方可去,有一大堆理解我的朋友,有很多自己觉得喜欢而且很有意思的事情等着我做,觉得自己可以读研,然后继续人生第二春,所以我不愿被安排。那台灯坏之前,我总在灯下漫无目的的写作,抽烟喝咖啡,在别人都熟睡了的时候,在万家灯火都熄灭了的时候,只有我的台灯像个王一般屹立着。

后来它很无意的坏了,血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我妈吓坏了,记得那一夜很多人都没有睡。

第二天我妈给我写了封信,递给我,然后出了门。

信的内容我记不清了,大抵是说人生路很长,遇到不顺心的事情还很多,她很想要我开开心心的过。

所以她很想帮我,找工作、物色对象都失败了,我书架的书她看不懂,曾经她申请了QQ号,几次进我空间,被我锁了空间,她也和我同学联系,事实上她也不明白我的很多想法和同学都是不一样的。最后,她选择了佛教,当然她也不懂那么多佛经,只是觉得那个好,好到或许能够帮我一点。

所以我来到这城市,迫不及待的想学佛,去寺庙参加活动,我以为善男信女都像我妈一样可以做亲人,便减少几分世间的孤独和贫薄。事实上,除了连自己都慰藉不了的人之外,无人去顾及他人的尘缘了。

有高僧大德和我说,学佛就是识得自己是谁,然后能和自己相处,那时能够孤独,就不存在孤独了。

我突然明白,很久以前我妈所说的“好受些”,大概是不再孤独。她是觉得我孤独了。

只是现在忙完事情总是想一个人看看网络搞笑剧,代替了过去那些看书的习惯。有时想和人说说话,无论男人女人,倒发现周遭人很多,自己却不再是真实的可以说话的自己。想看电影的时候发现兴趣骤减,没什么想看的了,不像那时为了寻找一个电影可以在网上寻找至深夜。吃完午饭开始酣睡,上几阶楼梯便感到脉搏加快气喘吁吁,和人说话时少了许多轻浮,自然也少了几多激情。逐渐发现业余爱好可以完全消失,什么都不想做,除了工作的应酬也不愿再见人。这时开始在想如果我的屋里有一个女人,我大概会和她很聊得来,甚至结婚、做爱、生孩子,不知几时孤独到唯一想做的居然成了结婚。

有人说结婚无非就是找个可以说话的人。这和我一直以来的观念相悖很远,我始终要有激情的生活,要一个漂亮、有才华、知书达理的女人,甚至我四十岁她可以二十岁,我和她一起画画,写作,成为灵魂上的伴侣。

只是想想。到了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灵魂尚且没有,何来灵魂伴侣。

所以生活不过如此了,如果说盼头,曾经我可能盼望一款新游戏、新电影的问世,追剧,看书,写文章,甚至和不同的妞聊天。莫倚儿童轻岁月,丈人曾与尔同年,我也不记得那时和妞们都聊了什么,那么能聊,反正很多时间都浪费在那个上头了。

现在说盼头,两天前有人问我以后想干什么,竟然一时语噎。

那天回到住处,洗完脸,毛巾居然很意外的流起了眼泪,淌下水滴来。

我问它哭什么。

它说担心自己老了。

我说我都没老,你老什么。

它说不老是不可能的。

“我体内的每根线,都是被人编织出来的,然后攒好。我刚被做出来的时候,弹性很好,因为那些线都是新的。”它说,“现在那些线都没什么弹性了,所以,你是不是需要很费力才能把我拧干?”

我看了看它,那是一条我以为自己拧干了可是还能淌出泪来的毛巾,我不知道这泪是哪来的,或许是它真的是担心自己老了才流下的眼泪。

“没事,我不老,你就不老。”我安慰它道,然后把它拧干,认真抚平,把我的西装取下来,把它展开晾在挂西装的衣服撑子上。

不多久,我又听见滴答滴答的淌水声,但是不多久就停了。

我想起那个衣服撑子,有个女生来过我的屋里,带了一个很大很精致的衣服撑子给我,她要我以后挂西装,我很感激,打她来之后到那天止,那件西装就挂在那里。

如果衣服撑子会说话,一定会埋怨我的粗心,它大概会觉得毛巾不配用这么精致的衣撑。但它理解我,始终没说话。我自然也想不到它不理解我时会怎么样,除了自己,大概周围的每样东西都理解我。

我还在继续学佛,只是想摆脱孤独,大约会有那么一天,什么摆脱孤独的法都不用再学了,我可以做回儿时的鱼,蹿入阳光明媚的碧蓝大海。小时候喜欢梦见鱼,有一次画画比赛,我画了一条很小的鱼在满纸都是海的海里畅游,老师说那是鱼缸,我说是海。

“蓝天呢?”老师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现在才知道,蓝天其实在心里。也就是看到的那个巴掌大的纸,所画的其实代表了纸外的整个世界,人生并不是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心经有一句“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按照梵文的语法,这不是目的从句,“梦想”本身的意义不是达到什么目的,是因为它包含了整个可以被重新塑造的梦想以外的梦想世界,没有权力、欲望和不轨,那种孤独,也就是Parinivana,涅槃了。反过来,深陷梦想之中,大概总是倚强凌弱,贪心不足。

贪心不足的后果是很可怕的,比如哪天回到住处连毛巾也不愿意和你讲话,你只得扔了它。

就在这个深夜快写完这些东西时,那位可爱的頽颓老矣的毛巾先生又开始滴水了。

2015年5月19日03:39:44

(完)

大熊,独立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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