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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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这是大学时,借宝玉口气,写给的黛玉的一片悼文。
林妹妹,日子真快,一转眼,你已走了两年。短短两年间,人世经历了怎样凄惨的变化啊。老太太死了,凤姐姐死了,鸳鸯姐姐上了吊,老爷太太珍大哥哥他们都被关进了监狱。三妹妹远嫁了长年不得回来,这样也好,要回来又回哪里来呢,家早就没了。四妹妹出家做了尼姑,她倒拣了个好去处。云妹妹可就惨了。自从卫师兄走后,她被卖了,流落在何方好久也没打听到。后来,我是断了能与她相逢的念头。
有天夜里,我摸着黑,来到一条小河边,对面飘过一艘船来。你猜,我遇见谁了。我遇见云妹妹了,真真想不到,找她半年音信踪影儿全无,老天爷竟会安排我们在那天晚上相逢。她乘人不注意,苦求着要我救她。你想,我哪有这个能力,只能眼巴巴望着她被人拖进了黑暗。她哭得很恸,我实在没有办法。宝姐姐是我对不起她。我离家出走,原因想必你是明白的。袭人是走了,麝月还在。她总不至于太孤单。巧姐被她舅舅卖进青楼,幸亏刘姥姥救了她出来,和板儿结为了夫妻。刘姥姥一家实在是好人。你应该记得她吧,那年她来,老太太高兴得逛了一天园子,惹出好多笑话。
在牢里,只有刘姥姥、芸儿和小红来探望过我们。真想不到,家道败落获罪入狱之后,从前走动的亲戚世交没一个来,倒是没受多少恩惠的他们,冒死前来探望。芸儿是那年我开玩笑要他做干儿子,他当真就认了。他送过我一盆白海棠,你肯定记得。三妹妹提议建诗社,我们咏的就是那盆白海棠。“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当时还为你的诗列居第二鸣不平呢,怪大嫂子评诗不公。小红你是见过的,她在我屋里只是粗使丫头,后来跟了凤姐姐去。没想到,在危难中,毅然前来看顾我们的,倒是这些不相干的人。这些你都不知道吧。两年来,家抄了,人获罪入了狱,姊妹们死的死,流落的流落,发卖的发卖,没一个幸免。想到曾经,想到现在,我只能偷偷地哭,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也是爱哭的,经常跟我闹别扭。咱们之间吵了多少次,又和了多少次,我都数不清了。三天两头,一句半句不好,你又恼了,又哭了。有一次吵得激烈,我一气之下把玉摔到地上,只嚷着要砸,你哭得泪痕狼籍,才吃的药也咳吐出来。最后老太太、太太知道了,赶着着实把袭人紫鹃数落一顿。说到紫鹃,我忘了告诉你,她回南了,现在过得怎样,倒不清楚,总不至于比我坏吧。第二天,我登门赔罪,你老大不高兴,你说再不敢亲近我要回家去,我说跟了你去,你便说到了死,我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没想到,无意中的话,从未想过的事,而今,你真的走了,我真的做了和尚。
你心太细,多愁善感,像紫鹃说的:时常歪派我。单为戏曲词,就恼过我两次。有一回听你说了一句“每日价情睡思昏昏”,忍不住接了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实在是我混说一时忘了分寸,无怪你会生气。宝姐姐生日,凤姐姐拉过一个戏子问众人像谁,云妹妹心直口快说像你,我使眼色给她,她生我气,你也生我气,实在冤枉了我。
为一块玉,也不知怄气过多少遭。头一回是你刚来那天,我问你有玉没有,你说没有,我抓起玉来就砸,你吓得直哭。后来,多半是为“金玉”的说法,你动了猜疑和忌妒,时常拿出“宝姑娘”、“贝姑娘”之类跟我怄气。直到那次,我说了叫你放心的话,再没有和我吵过。其实,那天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却开不了口。你走后,我仍是呆呆地站着,袭人送扇子来,竟把她当成了你,抓着她的手告白了心中的话。就在那天,老爷为金钏儿和琪官的事,着实打了我一顿。你背着众人来看我,哭得很伤心。晚上,我派晴雯送了两块旧帕子给你,那意思,我想你一定明白吧。
你还记得我们在桃树下看《西厢记》的事吗?你来拾掇落花,我原想撂到水里,你说顺水流到外面有人家的地方,保不住脏的臭的混倒,照样给玷污了,不如用绢袋装了埋在土里干净,见了一本我的书,便挣着抢着要看。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也了解我,若是宝姐姐我铁定不会叫她知道我在看这书的,实在那文章也精妙,便给了你看。然后我又信嘴胡说,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便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气得直哭,要告诉老爷、太太去。我打躬作揖赔不是,又说了句“跳进池子里做乌龟”的话,你到底破涕为笑。
那年芒种节,你又独自去葬了一次花。那次,你生了我很大的气。我赔着小心到潇湘馆去找你,你一句没说,只顾走路,搭也不搭理我。三妹妹把我叫去谈话,过后来找你,就不见了你。看着满地落花,你也不来扫了去埋,便兜了落花,径往当日我们葬花的地方。远远的就听见哭声,才知道,你早来了。“侬今葬花人笑痴,它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你哭得好不凄凉,我听了恸倒在山上。
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老鼠故事吗?你吃了饭就睡,我怕你停食睡出毛病来,胡诌了个小老鼠智取香芋的故事,逗你开心混过困去。听完后,领悟到原来是绕着弯子打趣你,直赶着要撕我的嘴。当时,你笑得多么开心,真的,我很少看到你那样开心地笑过。
我们之间闹过很多笑话,最好笑的,是紫鹃骗我说你要回南京去的那次。我听后木呆呆没了知觉,把全家人吓得不知所措。病好后,云妹妹告诉我病中狂态,说我听到姓林的就当是接你的人来了,只喝命打出去,看见搁在柜上的自行船,就当是接你的船来了,赶着叫袭人拿来死紧紧抱在怀里,引得姊妹们捧腹大笑。但我知道,你是没有笑的,一定哭得很伤心。不过经历了那次的事,我想,你倒是肯定了我对你的真心。没过几天,老太妃薨了,老太太、太太她们都奔丧去了,直到我生日也没能回来。
记忆中,那年的生日,是我过的最开心、最快乐的。白天在红香圃大开筵席不算,等到园子门关了时,姊妹们还凑趣开了一次夜宴。袭人和晴雯不光把你、三妹妹、琴妹妹请了来,连大嫂子、宝姐姐也都来了。那一晚,我们围聚灯下,掣签看点数,开怀畅饮,玩得好不痛快。我记得,你掣的是芙蓉花,签上说“莫怨东风当自嗟”。而今,我算是悟到了签的真正含义。
其实,我早该悟到的,晴雯死后,小丫头告诉我她不是要去做芙蓉花神么?当时满腔哀痛,又觉欣慰得很,做了篇《芙蓉女儿诔》的祭文,在芙蓉花下悼念她。你听见后,指正说,“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一句不妥。我们斟酌着改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你掣的是芙蓉花,我写的是《芙蓉女儿诔》,我早就该悟到这一层的啊。
林妹妹,说起来,我真是辜负了你的心,就连你那年送我的一盏玻璃灯,我也保护不了它,那天晚上,被人砸碎了。他们硬拽着云妹妹上船,我和他们争执,他们把我撵下船来,把灯直摔到河堤上,碎了。你不会怪我吧,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因为你说过: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但我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又能如何?他们人多,有钱,有势力,我实在没有办法。林妹妹,我实在没有办法啊。老太太死了,凤姐姐死了,老爷太太珍大哥哥他们都被关进了监狱。姊妹们死的死,流落的流落,发卖的发卖。人没了,家没了,一切都没了。想到曾经,想到现在,我只能偷偷地流泪,一点办法也没有。
林妹妹,你在那边的世界好好的过吧,这边的世界不适合你,没有容纳你的一寸土地。想起这两年过的日子,很多时候,我为你的离去感到欣慰,感到放心。你是纯洁的,你看到的也只能是纯洁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世界,也许只有死才是最干净的去处。你活着,才是我最难忍受的痛。林妹妹,你走了,找到一个纯洁的世界,我实在为你高兴。你在那边好好的过吧,我也会忍耐,坚强,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好好的,直到阎王爷为我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在那个世界我们的重逢。
2011年10月写于湖北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