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赵许劳丨小说/牙子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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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赵许劳: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人,出生于60年代初。岁月泛黄,初心犹在,热爱生活,酷爱文学。曾在《一线作家》《新诗地》等网络平台发表过散文和诗作。

牙子薛九

赵许劳

薛九死了。

依照乡俗,一张书写在素布上面的讣闻,墨迹未干就挂在了薛家大门的一侧,以告天下……

安葬这天,吴石打老远也来了。他是闻讯,从三四十里外的吴庄赶过来的,为的就是再送薛哥最后一程。

其实,这俩个人,说啥都扯不上兄弟这层关系。一个在吴庄。一个在薛坪堡。相隔三四十里地,再说,都是在哪儿生,在那儿长。实实在在。

可是,命运就安排成了一对好兄弟。

那是吴石刚入“牙行”不久,在一个盛大的牲口集市上,不慎得罪了“牙行”里一位老前辈!

那天,是入冬来头一个集会。农闲了,庄稼人捣腾一下槽头上的猪马牛羊,这也是庄稼人过日子,打的另外一个算盘。所以,集市格外盛大!吴石刚出道,还没有多少人脉,也不想急功求利去捞钱。他是个有远谋的人,做事耿直,而且谨小慎为。集市上,他看行情是涨是落,看牲口的皮毛与价钱的差距!看骨胳体形,牙齿年龄……他都认真去观察,去分析,去辩认。

吴石,分明看到那位前辈,在双方买卖交易中,用弄虚作假的手指,硬生生从中架空了二百块钱!二百块是个啥概念?在当时那个年代,尤其对一个庄稼人,一把草,一把料,辛辛苦苦地付出,换来的钱,在毫不知情的时间被别人侵吞掉!那意味着什么?或许,就是把年迈的父亲从病痛的死亡线上挽救回来的希望!或许,就是儿女上学读书出人头地的唯一保障……那是一头多好的牛!体胳高大,膘满肉厚。那一瞬间,那一幕,平生里,头一回令他触目惊心!不寒而栗!凭着年少气盛,他上前当场揭穿了内幕。事情也就闹大了!老前辈那是何等身份?在牙行圈子里,也算有头有脸面的人物。

可吴石哪里知道,这潭水究竟是深是浅?他拨开围观的人群,从卖牛人手里抢过“稍子钱”(相当于定金),塞给那位前辈,“这牛,今儿不卖了!”

前辈一怔:“啥?”

吴石道:“我说这牛,今儿不卖了!”

“嗬,为啥?”

“不为啥,反正不卖了!”

这位前辈,不愧是块“老姜”。他显得从容不迫,不急不燥,从斜挎在身边的黑色皮包里拿出一盒雪茄,抽一根出来,放在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又放在鼻孔下面闻着,没去点燃……

“你说不卖,就不卖了?这是啥地方?集市!大集市!知道不?今儿道要见识见识,这究竟是咋个不卖法!”前辈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围观的人都替吴石捏了把汗。

“叔,这牛,真的不卖了!”吴石放缓了语气,改变了策略。

“你,也别跟我玩手腕 !套近乎!大集市做交易,我问你,这牛,是他的?还是你的?”

“叔,牛,是他的!可……”

“呵呵…这不就对了,既然,牛不是你的,那,他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大伙给评评!”

“叔,牛虽不是我的,可我跟他是亲戚。”

“亲戚?亲戚也不成!男人,立着尿尿,说话一言九鼎,今儿这牛,我买定了!”

“嗬,要这么说的话,这牛,叫你好歹买不成!”吴石也不示弱,大步跑过去,抢过牛缰绳,拽上卖牛人。“走,牵回去。今儿别卖了!”

那卖牛人,一脸懵懂和诧异。他一个庄稼人,哪里能看明白,看似公平交易的大集市里,处处潜藏着任人宰割的凶机?

吴石的话音未落,从围观的人群里冲出三个满脸凶相的人,堵住吴石的去路,其中一位,上来照着吴石脸上就是一拳。鼻子顿时鲜血如注,一场殴斗拉开序幕……

围观人群,慌忙避让,退出一方空地。这时,从人群中又走过一个人来,上前跟那位前辈几句耳语。这位前辈,大手一挥,“行啦,侄子们,饶他一回!今上午,叔请你们吃饭!”

一场祸事避免了。

那个上来,与前辈耳语的人,不是别人,他就是牙子薛九。缘分!老天,安排了他们在这儿相遇。

日头渐渐偏西,集市依然火劲不减。

薛九也没去招揽交易上的生意,而是领着吴石,出了牲口集市,来到一家茶楼,向老板讨要了一盆子清水,让吴石擦洗了脸上的血迹。茶老板姓钱,人称钱老板。薛九是这儿的常客。二人见面,嘘寒问暖,十分亲切。

“钱老板生意兴隆!恭喜!恭喜!”薛九每回来都这样,给老板送去纳福开运的吉祥话语,逗老板开心。钱老板对他也总是偏爱有加!每回给他煮茶时,茶叶也比别人多捏那么一点点。钱老板见状,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吴石一番,问道:“薛老弟,今儿咋退得这么早?”

“嗨,别提了!老钱,您说说,人为啥那么难辨?看似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嗨,不说了,喝茶……”

薛九用眼神示意,招呼吴石也坐下。吴石是新客,没等钱老板追问,薛九便给介绍了起来:“他叫吴石,我薛九的兄弟。往后还望钱老板多抬爱点!”

“自家兄弟,好说,一定!一定!”钱老板连忙应声。说话间,老钱把煮好了的茶,盛进碗里,红艳艳的茶水,冒着热气,香甜的味道沁人心脾。薛九抿嘴喝了一小口。

“老钱,加糖了?”

“加了。这大冷天,加点黑糖暖胃。”

“那不亏本了么?贴赔枣儿卖米汤……”

茶楼内,人们都笑了。

喝完钱老板的茶水,离开茶楼,吴石感觉肚子饿了,便对薛九说;“哥,咱过去吃点东西,也好赶路。”

薛九只“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天冷,吃点热乎的舒坦。于是,吴石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拽着薛九,在一家涝糟摊子的长木凳上坐下,吴石转身又离去,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两大块甑糕和一捆黄生生的麻花。这些东西,都是煮涝糟必加的食材。吃起来美着哩。

“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不要紧,以后叫我薛哥就成!姓薛。排行老九,人都叫我薛九。牲口集市,牙行里滚爬摸打也有三十个年头了,上下没人不认得我的。薛,就是'探窰’戏里那个薛平贵的薛!好记着哩,记不住了,就想一想'王宝钏’的丈夫,定能想起来。”薛九吃着涝糟,给吴石作着自我介绍。然后又问:“你知道我今儿为啥护你?”

吴石满脸疑惑地摇摇头,把刚端起来的那碗涝糟又放回桌子原来的地方。

薛九,呵呵笑了:“我就看重你身上一样东西!才帮的你……”

吴石还是有些不解:“哪样?”

薛九没有直接回应吴石。“以后就知道了。”他说得很轻松。

“你真的爱这个行道?”薛九又问。

吴石不知道如何作答,只怯怯地点了点头。

“我告诉你,这行道里不好混,轻的,弄不好会毁了一世的名声!重了,会贴赔八辈子的先人……所以呀,两种人千万别干!第一,爱钱太贪的人别干;第二,心术不正的人别干。”薛九说完看一眼吴石,似乎在等待什么。

十月的天,到了后半晌,太阳也就没有几分温暖了。冷嗖嗖的风吹过来,直往衣领里灌,浑身都觉得冰凉。

说着话,一顿饭就这样过去了。薛九抬起头,朝着牲口市的方向望了望,隐隐地听见猪的狂嚎,和深沉的牛叫……,远远地看到,集市也冷清了许多!庄稼人牵着,没有交易成的牲口陆陆续续地离开……

从那以后,薛九走南闯北,哪里有集市都带着吴石。

薛坪堡这边逢集,吴石的伙食、住宿,薛九早就招呼媳妇准备得稳稳妥妥。

吴石最好吃的一口是薛嫂摊的煎饼。

有一回,是薛坪堡一年当中最火的大牲畜集会上,外地贩子也来了好几伙人。河北唐大嘴,是其中一个。他是专门收购肉牛的大贩子!与薛九是生意上的常客,这人看外表,身材高大,可能是长年在外的缘故,肤色黝黑,四方脸膛,厚厚的嘴唇向外反卷,一颗黑痣镶嵌在眉宇中间。

这天,早市还没大上来,唐大嘴就跟薛九、吴石三人在牛与牛之间的缝隙里来回穿梭,跟牙行里的秦江,韩定中,程拴存……一一见过面,笑着招呼。

“秦叔,咋没见着四叔今儿过来?”薛九跟秦江说着别后重逢的问候,又给秦江递过一支黑雪茄,然后上去帮着点燃。薛九嘴里的四叔,跟秦江叔是一代人,既是长辈又是牙行里的前辈。秦江没有回应。拽了拽薛九的衣角,找了块空地,俩人蹲下。

“你四叔遇事了!”

“啥?”

“十天前,你四叔一个要好的伙计,给娃结婚办酒席,趁兴多喝了两杯,回来的路上骑自行车和一辆拉水泥的卡车撞架了,三拐两拐自己的自行车挂在人家大车上,据说责任不在人家……不过,还好,没弄下大错!右手截去了半截!右腿听说也残了!所幸,命总算保住了……唉!”

这像是晴天霹雳,令人难以置信。可这样的事情秦叔能瞎编吗?对呀!绝对不能……

集市像烧着的一锅水,开始沸腾起来,牛叫人喊,一泡泡牛屎拉在冰冷的地上,冒着白色的热气,夹着一股股酸臭味道直往冻得流着清鼻的鼻孔里钻。薛九跟秦江叔没有再说别的,也就各自招揽生意去了。

天黑了。

唐大嘴买的第一批肉牛,已装车上路了。

薛嫂从厨房出来,笑声清脆爽朗,边用围裙扑打身上的落灰,边与客人们打着招呼。

“哎!几日不见,嫂子反倒年轻了许多!”

“你个吴石,就你会说话!人哪有倒着活的理儿?”

“可不,还真是的!哥们瞅瞅。”唐大嘴也迎合着吴石说。

“唐哥,你可不敢听吴石瞎说!对不对?秦叔,你们几个!?”

薛嫂,一边回应着唐老板的话,一边用眼晴又与陆续走过来的秦江、韩定中、程拴存打着招呼,给自己拉拢势力。她想,他们几个人当中,最好有人能帮她说话,那就太好了。她知道,她一个人说不过吴石。没曾想,唐老板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没人替她说话,都不向她了。

“好!你们哥儿几个,还有秦叔,合着对付我不成?噢!都是顺着我唐哥的渠子蹓,对吧!难怪,唐哥是财神!谁敢得罪财神爷!?”

薛嫂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笑声把整个农家小院灌得满满的!

……

唢呐声在空旷的田野回荡。

吴石随波逐流,在出殡队伍中缓缓地游走。他也成了垂暮老人,会有一天跟薛哥今儿一样静躺在棺椁里面,任凭世间纷变……听不见,心不乱!是呀,弹指间,他也七十三了。薛哥八十五走的,我吴石能活到八十五么?慢慢活吧……把薛哥密传的相牛招数,找个乐意的人传传,“牛五岁生六牙,六岁生边牙,七摇八不动,九岁如钉钉,十岁开了缝……前峰高一掌,犁田如水响,腰长肋巴稀,干活没力气。鞭子尾,案板脊,乌眼黑蹄,拉断铁犁……”这都是九哥背着别人,偷偷教给他的。

灰暗的天空,飘起了雪花。一锨锨黄土抛进墓穴,渐渐抚平,再聚起坟头……雪,大片大片地飘落在坟头的新土上,越积越厚,掩盖着黄土,天地上一片白色……

那也是落雪的一个冬天。薛九一手托着两家人的买卖,集市上,买家跟卖家经薛九商议,给牛做了价线,可买家那天不知何由没带现钱。“信得过我薛九,牛就让人家买主牵走,信不过,今儿别卖。有牛还怕掀不到沟里去。”

“话对着呢,你薛九哪个不熟,买主是哪哒人,我可不认得。”言下之意,牛是肯定要卖,钱必须有人担着。薛九一听这话,再回头一看那卖牛的人,心里说:行!看着本份的一个人,还不缺心眼,蛮精明的,心里高兴。宁吃明白人的亏,不亨糊涂人的利!这是他多年来一点一点总结出来的经验,并一直恪守着去做。

“好,我不认得你无妨,你认得我就成,牛价,我薛九给你担着!”

卖牛人呵呵笑了,也算是应允了。

说定第二天买主过来搭价。太阳偏西,薛九在牲口市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见买牛的人送钱过来。可能遇上了比送钱要紧的事情了!薛九正准备离开,买牛人急匆匆来到跟前,一抓住薛九,话未出口,两股眼泪汪汪地直往下掉。原来,牛牵回去当天晚上就死在了圈里!这样倒霉的事,谁都不愿遇上,却偏偏发生了。买牛人冤枉说不出,自觉理亏,有口难辩,主动提出愿以讨给对方一半牛价。薛九思忖再三,把卖牛人也叫了过来,坐在一起啇量着如何解决。卖牛人一听付一半牛款,当即就急了眼,也觉得憋曲,走起路来四蹄两行的大活牛,咋就说死就死了?凭白还要少了一半牛价!所以,死活不依!自认与他没有丝毫关系。理是这个理,但,人总得有一点同情心和良心!……无赖之下,薛九觉得买卖双方各自的态度都没有错!他补齐了牛价,平息了一桩不尽人意的冤枉买卖。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

随着农业现代机械化的推广与使用,农耕工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田野里,没有谁还会吆喝着黄牛耕种、获……最后,唐大嘴来过一回,把退出黄土地这块舞台的所有黄牛,不论老弱病残,统统购买走了。牲口集市从此也就萧条了……

闲下来的薛九,哪里捺得住这般寂寞。他又敲打起土地这块老算盘,一时间,各种赋税像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庄稼人为了活命,开始破天荒地折腾起来,在厚厚的黄土地上栽了苹果树、桃树,原本只是充当调料的辣椒也大片大片地种开了,这既不违法又能挣钱,何乐而不为?

政府官员,明察秋毫,在庄稼人作梦都没有想到的时候,特产税应运而生。人们开始审视和思考,在自家同一亩责任田里,因为种了不同的作物,结果,既要交纳农业税,还要再交特产税,凭啥?没有谁给你解释,不然就循规蹈矩别种其它东西,要么就沉默缄口不言,忍着!

重负之下,难免就有退缩。大多庄稼人选择了一条自认为是金光大道的路子,只耕种一亩三分的责任田,种点麦子、苞谷,也就罢了。把用钱买来的承包地退了回去,不耕种了。反正这黄土里就抱不出多少真金白银……

薛九跟他们这些人不一样,他们不要,他要。村干部也有他的原则,拿钱来,地就给你耕种,从不含乎。这就叫,萝卜青莱,各有所爱。薛九承包了大量的土地,他从不种别的,只种麦子和苞谷……多少年过来了,道也平安无事。这中间,有人说薛九捡了大漏!这话细想,仿佛也没有说错,这些年,既不要农业税,更不要特产税,皇粮国税都免了好多年!

土地确权在他们这里已经开始。

吴石担心,薛哥一走,确权会遇到啥麻烦不……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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