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叨叨——致敬我亲爱的罗兰·巴特

《恋人絮语》是罗兰·巴特最畅销的书，也是其文本实验的经典之作。不只是讨论爱情，也渗透了许多结构主义的思想火花，诗一般的语言更是令人深深沉醉。正是从这本书开始，巴特温柔细腻的写作气质与洞察力将我完全圈粉，在反高潮的文本嬉戏间，智慧的果子随处可采撷。小文系个人读书笔记中摘录的一部分，欢迎交流。

Stop the Clock Peter Marsh - Stop the Clock

序幕

常常是这样，要么惆怅，要么欣喜，总让人身不由己。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便是地地道道的柔情。我——热恋中的我——又注定了得守株待兔，不能动弹，被钉在原处，充满希冀，又忐忑不安——像火车站某个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包裹。思念远离的情人是单向的，总是通过呆在原地的那一方显示出来，而不是离开的那一方；无时不在的我只有通过与总是不在的你的对峙才显示出意义。这就是说：我爱对方要甚于对方爱我。

等待

我在等待的那个生命实体并不真实，像给婴儿哺乳的乳房，“我不断创造，再生奶汁，出于我爱的潜能，源于我的需要”——等对方来到我等待的地方时，其实我这里早就创造了他／她。对方若不来，我照样会凭臆想构造他／她——等待是一种狂想。

可栖居

恋人觉得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各得其所；在他看来，每一个人都好像一个实实在在的、情感的小系统，由契约关系组成，唯独他自己被拒之门外。

系统究竟有什么可吸引我的？我希冀、渴求的东西不过是一个结构。当然并不存在什么结构的幸福；但任何结构都是可栖居的，这也许是结构的最佳定义，作为一种支撑，结构得跟欲望分离。

对方始终有他的生活结构，而我并不属于他的结构。每当我意外地撞见对方在他的“结构”里，我就给迷住了。我相信自己在观照某种本质：婚配的本质。当火车在荷兰各大城市的上方呼啸而过时，旅客的目光便会落到下方那些窗明几净的房间里，每个房间的主人都旁若无人地忙着自己的私事：这就能让人看到一种家庭的本质；同样，在汉堡街头漫步时，人们透过玻璃穿可以看到那些正喷云吐雾、等待接客的女人，这时候看见的是卖淫的本质。

心

这个词涉及各种活动和欲望，但贯穿其始终的则是这样一个事实：心是一种奉献，可是，这种奉献不是被忽略就是遭排斥。心是欲望的器官（它扩张，收缩，就像性器官），比如处于想象中时，它会压抑消沉或心花怒放。

“他赞赏我的头脑甚于赞赏我的心，可是，只有心才是我唯一的骄傲。”你专到我不愿去的地方等我：你爱我，但爱不到点子上。或者说：人们和我的兴趣不同；我的不幸就在于：这分裂的东西就是我自身；我对自己的头脑不感兴趣，而你却对我的心不感兴趣。我保留着的这颗心非同寻常，那是颗沉重的心；因奉献回绝而沉重，仿佛一股回流的“心”填满了我的心。（只有恋人和孩子才有沉重的心）

电话

我试图用电话来否认分离——正像害怕失去母亲的孩子不听地玩弄、摆弄一根细绳子；可是电话并非理想的传导体，这不是一根毫无生气的绳子；电话担负的意义，并不在于连接，而在于距离；电话里听到的是为我所爱的、却又疲乏无力的声音，这是最让人焦虑不安的衰隐。在这样的声音里，对方始终处于即将动身的状态；他/她的声音加上他/她的沉寂，该谁说话呢？我们一起陷入了沉默，充满着两个虚空。电话里的声音每时每刻都在说：我就要离你而去了。

爱与创作

恋人没法写出自己的爱情小说。

有两个强有力的神话曾经使我们相信爱情能够、应该在美的创造中得到升华：苏格拉底（爱有助于“产生各种各样美妙的表述”）和浪漫主义神话（写下我的激情就能创作出一部不朽的著作）。

不是什么都表达不了，就是表达地过了头：没法做到恰如其分。诚然，爱情与我的言语有一定的联系，但爱情无法在我的写作里面安身。

幽舟

游荡。尽管恋人认为他所经历的爱情是绝无仅有的，并且不相信以后在其他场合会重复这爱情，他仍时不时地忽然感到自己身上会出现情欲的发散；他这才明白自己命中注定要在爱情中游荡，从这一个到那一个，直至生命的终结。

恋人的游荡总有点喜剧的色彩:这有点像芭蕾舞，随着不忠诚的恋人的多变，而多少显得有些轻快；但这又是一部大型歌剧。该诅咒的荷兰人被判终年在海上游荡，不找到那个永远忠诚于他的妻子，永不罢休。我就是这个漂泊的荷兰人；我不能停止游荡，这是因为很久以前，还在遥远的时代，我就被画押献给了想象之神，使我受话语冲动之苦，不停地说“我爱你”，不停地漂流，直到某个对方接受这句话，并给我回复；但谁也无法承担不可能实现的答复（无法成立的完全性），于是，游荡继续进行。

微妙的差别

在人的一生中，爱情中所有“失败”都很相像（原因：它们都起源于同一个缺陷）。X……和Y……不懂/不能/不愿答复我的“求爱”或是与我的“真实”合二为一；他们不对自己的行动作丁点儿改动；对我来说，这一个只是在重复另一个。然而，在X……和Y……之间又是无法进行相互比较的；我正是在他们的差别之中——在某种不断更新的差别中——挖掘着从头开始的精力。这种“持续不断的可变性”——它赋予我活力——非但不会将所有我碰到的那些人亚入同一个功能模式，而且还会把他们虚假的一致性猛烈撕开；游荡并非梳理排列，它只会导致缤纷异彩：那重新出现的，就是细微的差别。我就是这样，从一个细微差别走向另一个细微差别，直至生命的尽头。（细微差别，就是色彩的难以名状的终极状态；细微差别，就是无法处理的。）

牺牲品和刽子手

我可能被一个我并不喜欢的人爱上；这种局面不仅帮不了我的忙（按说这本来也许会让人感到意外的满足或给人解解闷），反使我感到痛苦；我在另一个一厢情愿的人身上认出了我自己，看到了我自身不幸的种种苦相，而且这一次，是我自己促成这一不幸的积极因素：我感到自己既是牺牲品，同时又是刽子手。（爱情小说正是靠了这种对等关系才那么走运，那么畅销。）

结构不会偏袒任何人；因此就显得很可怕。哀求它也无济于事；你对它说：“瞧，我比H要强……”，它却无动于衷：“你们在同一个位置上；因此你就是H……”没有人能同结构打官司。

徒劳无益的问题

所谓徒劳无益是指显然毫无结果的事。但对于我，一个恋人，所有新的动向，所有让我不安的事都不是视作一桩事实，而是一个符号迹象的某个侧面，需要加以诠释。从恋人角度来看，一桩事情之所以不能小觑，因为它很快地变成了一个符号：而符号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它可能有后果，能引起反响……我做出的反应本身也是个符号，让对方不得不对其进行破解。这样一来，两人之间便捉开了迷藏，要好一番折腾。不管什么都是符号，如果这样想，就够我受的了。

摆脱一切权欲

摆脱了一切痊愈的人是疯子。难道恋人没有感受到权欲的冲动？其实，我整天牵挂的就是屈从和支配：既依附于人，又要让人依附于我；我以自己的方式体验权力的欲望，统治的欲望。

我的绝对封闭的欲望（libido），除了恋爱双方的争斗之外，我不占据任何别的空间，没有任何外部的原子，或者说，没有任何群体原子，我的疯狂并不意味着我的独特，而是因为我与一切社会性绝缘。（那无非是以适应社会为目的的一种拙劣的狡诈罢了）。如果说别人或多或少总是在为争夺某种东西而奋斗，我可不想仿效，我不想捍卫任何东西，哪怕是我的疯狂。

忍耐

我是个不倒翁，无腿的玩偶，被推来搡去，但最后还是能稳稳立住，恢复平衡，靠的是内在的支撑。正如一首为这种日本玩偶所作的民歌里唱的那样:

生活便是这样/七次倒下/八次起来。

无题（完美恋人）

文末附上古巴艺术家冈萨雷斯1991年创作的一件经典观念装置。两个时钟被并置摆放，被设置为同一时间，没有间隙。一开始，时钟频率完全一致。但随着时间推移，电池能量的原因，两个时钟会逐渐失去同步，直到停止走动。这件作品是在冈萨雷斯得知自己的爱人身患艾滋病后创作的。

记2019年2月2日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