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一·鬼嘲老学究》

《鬼嘲老学究》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1]。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彻[2],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3],文如屈、宋、班、马者[4],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照映户牖[5]。人不能见,惟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6],墨卷五六百篇[7],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8],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注释】

[1] 汩(ɡǔ)没:这里是沉没的意思。

[2] 元神:道家称人的灵魂为“元神”。

[3] 郑:郑玄,东汉末年的经学大师。他遍注儒家经典,以毕生精力整理古代文化遗产,著有《天文七政论》、《中侯》等书,共百万馀言,世称“郑学”,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后代建有郑公祠。孔:孔安国,生卒年月不详,孔子十一代孙,西汉经学家。

[4] 屈、宋、班、马:屈,屈原;宋,宋玉;两位是战国时期的文学大家。班,班固;马,司马迁;两位是汉代史学家。

[5] 户牖(yǒu):门窗。户为门,牗为窗。

[6] 高头讲章:经书正文上端留有较宽空白,刊印讲解文字,这些文字称为“高头讲章”。后来泛指这类格式的经书。

[7] 墨卷:宋以来,称取中士人的文章为程文,即以为范例的文章。清代刻录程文,试官往往按题自作一篇,也称“程文”,于是把刻录的取中试卷改称“墨卷”。

[8] 策略:古代科举考试的一种文体。

【译文】

爱堂先生说:听说有一位老学究在夜里赶路,忽然遇到了他死去的朋友。老学究一向性情刚直,也不害怕,问亡友:“你上哪儿去?”亡友答:“我在阴间当差,到南村去勾人,恰好与你同路。”于是一起走。到了一间破房子前,鬼说:“这是文人的家。”老学究问鬼是怎么知道的。鬼说:“一般人在白天都忙于生计,以致掩没了本来性灵。只有到了睡着时,什么也不想,性灵清朗明彻,读过的书,字字都射出光芒,透过人全身的窍孔照射出来,那样子缥缥缈缈,色彩缤纷,灿烂如锦绣。学问像郑玄、孔安国,文章像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的人,发出的光芒直冲云霄,与星星、月亮争辉;不如他们的,光芒有几丈高,或者几尺高,依次递减;最次的人也有一点儿微弱的光,像一盏小油灯,能照见门窗。这种光芒人看不到,只有鬼神能看见。这间破屋上,光芒高达七八尺,因此知道是文人的家。”老学究问:“我读了一辈子书,睡着时光芒有多高?”鬼欲言又止,沉吟了好久才说:“昨天到你的私塾去,你正在午睡。我看见你胸中有解释经义的文章一部,选刻取中的试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应试的策文三四十篇,字字都化成黑烟笼罩在屋顶上。那些学生的朗读声,好似密封在浓云迷雾之中。实在没看到一丝光芒,我不敢乱说。”老学究听了怒斥,鬼大笑着走了。

【赏析】

顾名思义,学究者,渊博饱学之士也。老学究,更应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文章秀士了。然而,在这篇作品中,却受到了尖刻的嘲讽和揶揄。

品行刚直的老学究,走夜路遇到了亡友的鬼魂,鬼魂说,他在阴曹地府作了官,正往南村去勾摄活人的魂魄。老学究非但不恐怖畏惧,竟然与之同行,攀谈起来。故事的开头便起得突兀,使我们对老学究的从容镇定深表钦佩。当他们走到一座破旧的屋子前时,鬼肯定地说:“这是文人学士的住所。”作者在这里制造了一个悬念——鬼魂确是有超乎凡人的神通,他怎么能知道,这样一座破屋竟然是文士所居呢?

于是,我们和老学究一样,产生了疑问,急欲了解其中究竟。“亡友”——勾魂鬼作了下面的回答:“生人白日间为名利往来奔走,性灵沉沦不见。唯睡熟之时,世俗杂念一念不生。真的性灵明朗清澈。这时胸中读过的书,每个字都发着光芒自体内放射而出。那光芒五彩缤纷,如灿烂的锦绣。”那光芒差别如何呢?他继而言道:“学识如郑玄、孔安国,文才如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者,居室上的光芒直冲霄汉,与星月争辉;略差些的光射数丈,再差些的光高数尺。如此逐渐减弱。最差者也似荧荧的灯火,照亮门窗。这光芒活人是见不到的,只有鬼神才能得见。”

勾魂鬼的这一大段介绍,极力渲染文章秀士“缥缈缤纷、灿如锦绣”的“胸中所读之书”的“光芒”。这自然引起“读书一生”的老学究对自己“睡中光芒当几许”的关注。那勾魂鬼吞吞吐吐了许久,才告知老学究说:“昨日从你书斋经过你正在午睡。看见你的胸中有带串讲的文章选本一部,考进士的试卷五六百篇,四书五经上的文章七八十篇,应付考试用的策论文章三四十篇。只见它们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在书斋之上。众学生诵读的声音象在浓云密雾之中一样。我不敢胡说,在你的屋上实在没有看到光芒。”听到此处,老学究顿失刚正斯文之态,愤怒叱责“亡友”,那“亡友”一阵大笑,不屑一顾,扬长而去。故事戛然而止。

在通篇不到四百字的短文中,把一个只知应试策对,满脑功名利禄的腐儒形象推到读者面前,使我们忍俊不禁,哑然失笑。这不能不让人佩服作者那幽默的笔调,诙谐的风格,在庄重的叙述中渗透的强烈的讽刺意味。

通观全篇,几乎全部是对话,老学究的形象主要是在勾魂鬼的介绍中完成的,是通过对话折射出来的。除“学究素刚直”几字之外,没有一句对他的正面描写。即便这寥寥五字,也是为最后“学究怒叱之”的描写所作的铺垫,以使前后的对比更具讽刺色彩。

至于老学究的五官容貌、高矮、胖瘦、衣着穿戴等等,作者并无丝毫着墨,然而,透过那“高头讲章”、“墨卷”、“经文“策略”,在一叠叠旧书故纸之中,我门看见了在辉煌而没落的封建科举制度桎梏之下,一个活脱脱的腐懦形象。

作者先是极写文人居所上光芒的灿烂玄妙,或“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或“高数丈”,或“高数尺”,使读者对“文士”充满敬意。继而又形容老学究书斋上浓云密雾般笼罩的黑烟,字里行间,轻蔑鄙夷之情溢于言表。二者鲜明的对照所形成的强烈反差,不仅映射出老学究的形象,也增加了文章的讽刺力量。老学究的斯文扫地,破口大骂,难怪勾魂鬼开心大笑而去了。

掩卷思之,似见一白发苍颜的老者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发着气息奄奄的叱骂。蓦地,心中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在充塞封建文人整个生命的无边年代里,吞啮了多少象老学究这样可怜可笑可悲的冒着黑烟的灵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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