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胡作非为的男女

1

汤琴上气不接下气赶到女儿家的时候,楼道里已经乌泱泱的一片,整个楼层都被堵得水泄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凶杀案。

是夫妻互殴,汤琴的女儿龙慧两口子打起来了。伴着不绝于耳的摔打和叫骂声,汤琴心急火燎地拨开固若金汤的人墙往里挤:“让让,麻烦让让。里面那个,是……我女儿!”

大家一听龙慧的妈来了,这才将身子偏了偏,吝啬地给她让出半人宽的道来。

汤琴哼哧哼哧挤进去,犹如淹没进深海的鲟鱼。

挤到门口,只一眼,汤琴就傻了。地上乱七八糟的啥都有:乌漆嘛黑的鞋子、破了洞的脸盆、七零八落的牙刷牙缸、砸烂的手机,甚至还有女婿的内衣内裤,其中女婿的衬衫外套被剪得稀碎。

来不及多看一眼,汤琴踩着一阵轰隆咣当的打斗声跨进去,随即看到了那骇人的一幕——龙慧跟她老公胡伟,正以一种极危险的姿势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

女儿的辫子捏在女婿手里,而女儿愣是从女婿的脖子上扯住一条皮肉死死地攥在手里。女婿因为被那块皮肉牵扯,不得不勾着腰,龇牙咧嘴的样子好似十分痛苦。

女儿已经沾了上风,却还不罢休,下肢没闲着,电动小马达一样疯狂地踹向丈夫的下体,相当狠绝。

围观者个个伸长脖子观战,有人唏嘘有人起哄,有人因代入感太强,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别踹啦,再踹断子绝孙啦!”

人群哄笑。汤琴又气又臊,什么人哪,不帮忙拉架,还起哄。

“龙慧!”胡伟许是太疼了,扯辫子也叫不停那狂使蹄子的小野马,终于带了哭腔:“你他妈别得寸进尺,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打你。”

“你他妈已经打了。”龙慧红着眼睛,嗓音粗狂,气势上又胜一筹。

“我、我没有!我那是不小心……哎呀我操!我我我废了!你再踹?再踹我真打了,我打了!”女婿发出最后一次警告,终于绝地反击。刚好汤琴迎了上去,那一巴掌不偏不倚地呼到了汤琴的脸上。

世界安静了。

2

屋里的人石化,门外的人懵逼。人群中不知道谁调皮地“Yooooo”了一声,龙慧从混沌中乍醒,女婿也意识到自己扇错人了:“妈,怎么是你?哎哟妈,你没事儿吧?对不起啊妈,我真不是故意的……”

后面的事可想而知。龙慧因为胡伟打了汤琴,咆哮着发出了更猛烈地一轮攻击,要不是汤琴死命抱着龙慧,胡伟怕是真要废了。

胡伟跑了以后,汤琴结合他们各自的陈述,加上邻居的闲言碎语,总算囫囵摸了个大概。

起因是胡伟的一个女同事经常搭他的顺风车,龙慧怀疑两人有鬼,在家盘问,你一言我一语杠起来。龙慧越想越气,要抢胡伟的手机给那女的打电话,胡伟情急之下推搡了龙慧一把。

就那一推,点燃了战火。

了解了情况的汤琴,第一反应是女儿太小题大做了,夫妻之间磕磕碰碰多正常,再说女婿也不是故意的,干嘛搞这么大阵仗?

然而让汤琴意想不到的还在后面,龙慧一顿劈里啪啦撵走了围观群众之后,猛地摔上门,然后像个女霸王似的,单脚踩在一条凳子上,一边抖着手点烟,一边掏手机,给她哥龙勇打电话。

龙勇五年前因为打伤了人服刑三年,去年才出狱,出来后居然不肯回家。汤琴连他一面也没见上,伤心了一年多。她做梦也没想到,龙慧居然有龙勇的联系方式却不告诉她。

更绝的是,龙慧给龙勇打电话,居然是为了让龙勇替她报仇。

“哥!我被胡伟打了,他现在跑了。我不会放过他的。你有朋友吗,都给我叫来。我要他跪在我面前,扇自己耳光,给我磕头道歉!”

汤琴惊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嘴胡言乱语,喊打喊杀,满满的黑道大佬既视感的女人,会是自己的女儿。身子猛烈地一斜,险些跌倒。

汤琴知道龙慧自打十六岁那年背着行囊外出打工之后,性子就变了,脾气变得很差,容易暴怒,还学会了抽烟。但她没想到她真能真刀真枪地干,打起自己丈夫来毫不手软。

她记得儿时的龙慧明明是那么乖巧善良,在老家的时候对猪圈鸡圈里的畜生都没大声过。有次捡了只断腿儿的小丑狗回来,怕她爸发现,躲在角落里瓮声瓮气地哄着逗着。汤琴去倒泔水,她以为是她爸来了,吓得身子蜷缩,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惊惶地睁着,简直把人的心都揉碎了……

可现在……汤琴没工夫想更多,一把夺过手机,可惜电话已经挂了。想再打,手机自动锁屏了。

3

“你哥在哪儿?你怎么有他电话?你们一直有联系,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哥当初就是因为打架坐的牢,这才刚出来,你就让他给你打胡伟,你是不是疯了?胡伟是你丈夫,他不就推了你一把嘛!”

然而女儿一句话就让汤琴闭了嘴:“你自己没用,当年被我爸打,还想让我跟你一样窝囊?我嫁给胡伟的第一天就告诉过他,永远别对我动粗。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跟他拼命!”

汤琴愕然。

没错,她被丈夫家暴了一辈子。丈夫当着一双儿女的面打她。儿女越求饶,他打得越凶。她被打得休克过,昏厥过,骨折过。龙慧曾在她被打得卧床不起时哭着求她,带他们兄妹走。可她懦弱又胆小,传统又愚昧,她什么也没做……

龙慧冷冷地觑了汤琴一眼,淡淡道:“我哥不想见你。”

汤琴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和绝望,她喃喃道:“不、想、见、我?为什么呀?”

当晚十点多,龙勇裹着风衣在冷飕飕的小区门口候着龙慧。他不想登门,让龙慧下去见他。

其实他出狱后也只见了龙慧一次。之后就再不肯露面了,也不让龙慧把他的消息告诉汤琴。这次要不是龙慧说被丈夫打了,他依然不会露面的。别的事他可以不管,但妹妹被欺负了,他不能坐视不理。

龙慧远远地看见她哥靠在一根电线杆子上抽烟,昏黄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出一丝落寞的味道。

龙慧莫名酸了鼻子,喊了声:“哥!”

龙勇扭过脸,刚要应答,身子一僵,表情一凝,拔腿就跑!

“龙勇!你给我站住!”汤琴一声大喝:“你再跑,我死给你看!”

龙勇这才顿住,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苦笑着慢慢退回来:“妈。”

汤琴扑上去一顿捶打,哭声震天。什么没良心啊,出狱后不回来看妈啊;什么跟你妹妹联系都不跟妈联系啊;什么你知不知道妈有多担心你啊……龙勇听着,默默给汤琴抹泪,一脸愧疚,却又不肯解释为什么避而不见。

最后龙慧受不了汤琴的聒噪,吼了声:“够了!人都见着了还问什么问?我是让我哥给我出头的,不是让你烦他的。”

龙勇这才切入正题:“他打你?”

“没有没有!”汤琴两腿一软,简直要给这俩祖宗跪了:“没有的事,你妹夫不小心推了你妹一把。真是不小心的。我也问过邻居了,邻居说他俩平时感情好得很,胡伟性格温和,根本不会打人。是你妹妹发神经,他俩打的时候我在场,胡伟都没怎么动弹,一直是阿慧在打他呢!”

龙勇问龙慧:“真的?”

龙慧这会儿气消了大半,也回过味儿来了。

当时确实是她情绪激动,胡搅蛮缠。可胡伟千不该万不该在她面前摔东西。他那一摔,就像触发了她脑子里的什么危险装置,她一下子就懵了。大脑自动解读成家暴的前奏。再然后被他推了一把,她就心魔作祟,彻底失去理智,脑子里一路火光带闪电,开启应激反应了。

胡伟真的家暴她了吗?没有!是她条件反射地开启了硬核自我保护模式。

她现在回忆起来,当她被胡伟推了一把摔了个屁股墩儿的时候,胡伟是很紧张地冲上来扶她的。可她脑子完全不做主,像恶魔附体一样,亟待发泄胸中怨愤。委屈和憎恨排山倒海,她觉得被辜负,被背叛,被欺负,被凌辱,抬手就给了胡伟一耳光:“你他妈敢打我?老子当初嫁给你的时候就跟你说过,永远别动我一根手指头!”说着张牙舞爪地冲了上去……

而当时胡伟的表情是懵逼的。

4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匆匆赶往医院。因为胡伟住院了。

还是龙慧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克服了心虚,放下了面子,主动给胡伟打了电话才知道,胡伟伤势严重,从家里逃出去之后就直奔医院了。

根据检查结果,胡伟浑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脖子上一块淤青尤其明显,左手小拇指和无名指还骨折了……

龙慧呆愣愣地杵在病床前,看着胡伟那蔫不拉几惨兮兮的样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束手无策。她很后悔很后悔,她跟胡伟的感情明明还不错,她也明明知道胡伟跟那个女同事没什么,当时不知道怎么就抽风了。

她不能允许任何人家暴自己,只要发现对方有打自己的苗头,就会警铃大作,就会疯。然后脑子里会打开小电视,轮番播放她从小到大亲眼目睹的家暴场景:父亲的疯狂,母亲的惨叫……然后她就气血上涌,理智全无,如疯如魔。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PTSD,也没有去看过医生。

她噙着泪,还没来得及说声对不起,胡伟先开口了,“阿慧,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打你,是你反应太激烈了。”

龙慧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嘴里千言万语,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还疼么?”

胡伟气笑了:“你说呢?要不你弄成我这样试试?这哪里是我家暴你,明明就是你家暴我呀!都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我看要担心的是我才对。”

龙慧哭得更凶了。

在一旁默默无言的龙勇,看着他们互诉衷肠,言归于好,默默退出了病房。

汤琴追了出去,在走廊轻轻喊了声:“阿勇!”

她已泪流满面。

就在昨夜,他们已经把话说开了。龙勇为五岁的自己,七岁的自己,八岁的自己,十岁直至十五岁的自己,向汤琴道歉。在父亲对她施暴的那些年,他很想保护她,想跟父亲对抗,想对他说“住手”,但他不敢。

他懦弱地和龙慧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捂住了龙慧的眼睛和耳朵,却再也腾不出手让自己闭目塞听。

他目睹一切,反反复复,周而复始,直到十五岁生日那天,他背上行囊,远走他乡。眼不见为净。

他说:“妈,对不起啊!当年没能保护你。一看到你,就会想起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对不起啊!”

他又说,当年他没能力保护她,现在无论如何不会再让龙慧被人欺负。只要龙慧有需要,他会在的。

那一刻,汤琴才清醒地认识到,她错了,彻彻底底的错了。原来她的隐忍,她的委曲求全,她的懦弱与承受,换来的不是家庭圆满,而是孩子们心中永远无法摆脱的阴影和枷锁,以及他们拼尽全力,也许都过不好的一生。

5

胡伟在医院躺了两天,回家了。汤琴做了一桌子菜,还备了点酒。龙慧自罚三杯,郑重地向胡伟道歉之后,晃晃悠悠地再次举杯跟他约法三章,她说:“以后,不管我们怎么吵架,你不要、不要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好吗?”

当爸爸用手指着妈妈的鼻子唾骂时,离他动手就不远了。

“你不要……”她的眼泪滑了下来:“不要在我面前摔东西。”

每次爸爸摔完东西,就该打人了。

“永远、永远不要打我。否则,我不会让你好过……”龙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汤琴回自己家已是深夜。

她喝了点酒,身上带着点酒气,但她很清醒,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清醒。

她眼睛红肿,哭过。心脏痉挛,痛过。身上那些陈年伤疤忽然集体记忆复苏,一阵阵疼痛向她袭来,让她禁不住倒吸凉气。

屋子里的男人竟然还没睡,此时一咕噜爬起来,抓个枕头向她砸过去。

砰一声,她的脑袋受力向旁偏了偏,头发乱了。

这是她在丈夫死后另找的男人,老乡,还没领证,搭伙过日子。

就在她赶去龙慧家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因为跟汤琴一言不合,给了她一巴掌。那啥,都是老乡,知根知底儿的,她是个耐打的,不打白不打。

但这一刻,汤琴冷冷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眼神冷硬得让人胆寒。直到他被她看得有点发毛了,她才终于张口,吼出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滚”字!

“滚!滚你妈的——”

她错了大半生,余生,不想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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