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年鉴选刊》2020春季卷作品连播(23)】散文诗研究:周庆荣、孙思

21世纪散文诗·第445期
散文诗研究
时代的场景需要自觉的发现
在全国诗歌座谈会上的发言
——我的散文诗创作观浅谈
周庆荣(北京)

散文诗写作者,包括我在内,一直认为散文诗应该理所当然地被看成是中国新诗的有机构成,虽然诗歌界依然存在一种惯性认知,认为散文诗写作容易因其散文化而破坏诗歌的美学,并削弱诗歌的表达力量。说到底,是关于人们对诗性的理解。

不可否认,散文诗大半个世纪以来,确实存在抒情过热、修辞过紧、对目标事物表面描摹过度、意识流漫漶等问题。但是,只要我们稍加客观安静地阅读,就会发现新世纪以来散文诗正悄悄地在本质上发生变化。这些变化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

一、“大诗歌”概念正日益成为散文诗写作者的共识,诗作为散文诗根部属性的功能被广泛认同。这解决了长期以来散文诗写作者一直存在的“文体焦虑症”,人们不再纠结于散文诗身份的所谓合法性,因为同样作为文学创作的类别,似乎没有人或者具体的某一文体生来就具有特权。

二、散文诗写作者日渐从容,思想性和在场性的觉醒使新时期的散文诗文本呈现出“意义化写作”意识的重新复位。散文诗不再是以往人们观念中的那种小花小草和灵动之美,而是发挥散文诗对现实场景叙述时可以多说几句的优势,以隐喻以平行以内置诗性的可读性,把散文诗与人间烟火紧密关联。

基于此,我想结合新时期以来我自己的部分作品,来简单概括一下我的写作是如何围绕对现实场景进行有效观察的。

从新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我出版了五部散文诗集,其中包括后来被评论界称为“三部曲”的《有理想的人》《有远方的人》《有温度的人》。我先谈一下自己为何选择“理想”、“远方”、“温度”这三个大词来作为三本书的名字。

《有理想的人》&《有远方的人》

在中国改革开放以前的很长岁月,物质的极度匮乏掩盖在对发展几无意义的斗争精神里,那时候的理想意味着失去自己走向集体的召唤;那时的远方是关于社会久远未来的理论愿景;那时的温度是大家庭的温暖。经过近四十年的改革开放,物质丰富成为人们乐见的社会表象,表象之内,理想,远方和温度,在实际生活中退居的越来越腼腆,在文学的书写中几乎成为被诟病甚至耻笑的对象。情绪蔓延,伪乡愁伪魏晋风度甚嚣尘上。现世、功利和走捷径占据了世界观,也控制着方法论。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在遭遇并兼容了辽阔的域外文化后,理应形成一种新的文化规则。我的思考,于理想则是承认其对生命存在价值的某种规划意义,又更多地侧重让每一个事物都有它存在的动力和权利;于远方则强调既不困顿于现实生活的具体沮丧里,又能够实现低头拉车和抬头望路,真正有远方的人是那些不会轻易倒在眼前,同时更是有能力走向所认为的远方。将之与民族精神相关联,应该同样适用;于温度,则更多关于人性复杂性中因过度利己而引起的冷漠关系的忧虑。因此,这三个“大词”变成近十年来我的三本散文诗集的名称,是我立足现实观察,从社会规划、社会现状和社会未来与我们每一个个体生命存在是否能够美好进行关切性的提示并呼唤。

《 有温度的人 》

其次,我想举例一下近十年来我的几章具体作品来简单说明在场观察和远虑担当对于目前散文诗创作的意义,与本次座谈会倡导的关于时代精神和现实抒写的座谈内容应该是密切相关的。

所谓的时代精神,我个人的理解是:必须在历史绵长的文化法则和精神法则与我们不断面临的现实欲望的关系中,建立一种新的精神气象。这样的精神气象一定要走出浅表的颂歌和赞美,它必须有助于提振人们对于生活的信心,正确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各种让人惆怅的细节,把个体自律、个体奋斗、个体关切和整个国家的、民族的发展愿景有机融合,使整体机制进一步实现规则的有效性,能够始终激发每一个人的劳动创造热情。基于此,我在十多年前提出的散文诗“意义化写作”,其根本就是要立足于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利用散文诗文体在叙述上的优势,通过一些意象性细节的呈现,把写作的意义内置的文字的隐喻里,让读者在阅读时同步唤醒他们的生活经验,并且于他们的实际生活产生积极的能动作用。

我在1993年和2008年写的《我们》散文诗组章,主要是想表达我们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生命成长过程及生命的精神特征,强调在理想主义的文化遗产上要更加尊重现实主义,主张这一代人重视个体的努力去担当去创造,从而实现自身的价值和尊严。2012年,写过一章《数字中国史》,用数字去证明历史的客观性,通过强调“人心”来警惕两种现象:历史虚无和对中华历史的过度溺爱。我自己记忆深刻的是2013年元旦期间,我在深圳彻夜无眠写下的一章《老龙吟》,用了“死皮”、“虱子”、“白内障”、“臃肿的身体”、“抛石机”和“被垄断的水”等意象,表达了当下中国一个普通读书人对国家继续发展和腾飞前,需要警惕并且革除的诸多弊端,今天我们谈及“爱国主义”,我认为爱国是一种能力,是一种难度很大的方法论。同年写下的《一只蚂蚁不去批判它的国家》,意在批判特权思想的顽固和对卑微者尊重的缺失。我曾经尝试以散文诗剧的形式,写过两组作品:《三人剧》和《诗魂——大地上空的剧场》,选择了伍子胥、岳飞和袁崇焕三个悲剧色彩浓重的历史英雄和孔子、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等十一位古代诗人,让他们互相对白,通过他们各自的命运和存在意义,呼吁当今的人们走出拜金主义和娱乐至死的庸俗格调,强调作为一个中国人,应当永远清醒自己的文化根脉和那些真正值得我们众人缅怀的伟大灵魂。

《 诗魂——大地上空的剧场 》

作为一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散文诗写作的作者,我对一些持有文体优越论的人一贯不以为然。让文本产生意义,如同某一种庄稼只要能够认真生长,长成丰收,它就是土地喜欢并且尊重的好庄稼。而一切好庄稼,始终严格牢记的是:土地不能辜负,劳动者的汗水不能辜负。

最后,我想说的是,诗歌写作于我,不仅仅是一种爱好。写作的过程更是自我鼓舞的一次次努力,诗歌精神是对未来的一种预言,也是我在未来生活中将永远不屈不挠的秘密。

(选自《有远方的人》2019.12.2)

诗家档案:老风,本名周庆荣,故乡在苏北废黄河畔。平生以真诚之心待人,读书写作为一大快事,别无所求。固执地相信时间是唯一的客观与公正,包括时间里的友谊和善良。

当下散文诗高地及其美学构建(摘要)
孙思

任何一个时代的发展,与人是分不开的,文学也一样,从唐诗到宋词再到元曲,每个朝代都会有它杰出的代表诗人,他们的引领光大辉煌了这个朝代的文学,使之成为千年经典,载入史册。而提到当下散文诗坛,就不得不提到以周庆荣为首的一批散文诗创作者、耕耘者、建设者,在物质的当下,他们以其锲而不舍的精神,把他们的热忱投放到散文诗的建设与发展上,使得散文诗界从当初的冷清寂静,发展到今天的蓬勃,今天的风声水起、温暖花开。让散文诗成为当下文坛的青山绿水。

散文诗这一体裁的难度,某种程度比分行诗更难,尤其是它的分寸很难掌握,往左偏一点像散文,往右偏一点像诗,可谓增一分则近,减一分则远,如何保持散文诗其独有的特点和纯粹,对散文诗创作者来说,其挑战性非常大。同时,散文诗与任何文学体裁一样,并不是一种游离于生活实际的不可捉摸的纯抽象的思辨,而是一种融贯于社会、人生、历史、文化、爱情、艺术、生死、人际关系之中的深邃的思想,能揭示人生真谛、生活发展趋势,具有某种永恒因素和超越一定时空限制的诗性表达。它也是主体对现实生活、人生命运所作的宏观思考和审美把握。

散文诗领域能够一直保持此纯洁性纯粹性,还得益于一群始终坚持真、善为主流风气的诗人们的坚守。其中有以耿林莽、邹岳汉为先驱,周庆荣、灵焚为引领,黄恩鹏、亚楠、喻子涵为首,爱斐儿、语伞、陈劲松、李松璋、唐朝辉、卜寸丹、方文竹等为主要骨干,还有张作梗、宋晓杰、金铃子、刘川、唐力等新诗与散文诗并举所形成的一个攻坚不破的散文诗高地与堡垒。当然也有各诗刊如梁平、龚学敏、胡弦、冯明德、箫风、宓月、刘川、季振邦、孙思等主编副主编对散文诗的大力支持。还有更多一直在散文诗阵地上坚持耕耘的如徐俊国、龙小龙、刘慧娟、晓玄、南鲁、任俊国、清水等的努力。

纵观散文诗这块高地,诗人们的主观情绪、感觉和气质各有不同,其美学构建也可谓各有突显,各有所长。

周庆荣:思想深度与深邃的洞察力,形成“大美无言”另一种检索。周庆荣的散文诗通过注目世界而呈现世界自身的宏大广阔,以其认识和亲身感受的力量,发出光亮彰显着生命意义。他擅于把哲学中的感觉和个人感觉经验中的感觉(包含了情感的因素),合二为一后,辐射到他所看到的事物上,形成双向辐射的建构关系和多重视角的重叠。他以深具人本现实主义诗风和古典的浪漫主义情怀为基调,作力于大胆表现生命体验的诗性起源和感性经验,自始至终把自己放在一个时代背景中,来审视自己怀有的情感,其格局、胸襟和气度,所形成的悲悯、宽容、仁慈、温暖的主色调,使他的散文诗风格和语境,成为当今散文诗坛的唯一。

耿林莽:情感中时间的永恒使其长盛不衰。耿林莽没有停止他的脚步,他一直在走。有时,即便时代不愿记忆的,他在记忆。对于现实境遇,他能不断表现出其提问能力和反思能力,这对他的想象无疑将不断产生出新的突破,这也是他的散文诗长盛不衰的主要原因之一。他的散文诗才能在非常普通,非常平凡、非常自然、非常随意中,让我们感受到永恒的时间和情感中时间的永恒,而使我们与之痛痒相关。

邹岳汉:由沉静状态抵达完全自由状态。其散文诗以情感化的时间以及时间中的情感组成了节奏、韵律、图景、人物、故事,使他的诗在生活的体悟上,感情的细致上以及表现的微妙上,有着超常的敏感,构成了具有移情作用的清旷宁静的意境之美。诗人的很多想象超过了知性和逻辑的边界,使诗最终由沉静状态抵达完全自由状态。

灵 焚:感觉挪移,形成明暗互为的“通感”。灵焚散文诗运用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相结合的表现方式,他散文诗里的联想和想象既没有逻辑思维,也不安概念界定,他只是将自己思想深处的排遣不去的一种意念,一种纠结,按 “兴趣”所致,通过各种感官的沟通,互相挪移、借用后,进行一系列的联想和想象,便成功地表现为散文诗的艺术形象。他提倡心里结构,把过去、现在、未来、幻想、现实、梦境,通过自由联想,多方面交叉起来写,突破时空界限,出现了复线、多线、放射线式的艺术结构。

黄恩鹏:以主体虚怀应和客体的虚无。其散文诗向我们传达了一种备受生命与时光催迫的内在感知,有时他有意的清零原有的自我,以时间为导向,以想象又仿佛亲临为线索,展示了生活与自然,社会与现实、有限与无限的二元比照,传达了人与自然、情绪与感受、内在心理秩序及结构与自然事物的秩序结构直接相碰撞、相调节、相融合的新的生命秩序和结构。

亚 楠:善于模拟或借助具体物象。其散文诗以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为表现手法,人与自然山水的神形合一,让读者获得审美感受。他的语言质朴、简约,直抒胸意,散文诗中塑造的形象具体集中,没有附丽于任何伦常、政治、宗教等意念,而与人际生活和情感相关联。他善于模拟或借助具体物象、具体场景人物所可能表现、再现的内容、题材和范围,充分展示出了新疆那片疆域的地域性、丰富性与生动性。

喻子涵:把内心的孤独感,化为视觉形象。喻子涵善于把“感觉情境”和“想象情境”这两个极端相悖的情境,在相反的两极尽量拉开又加以集中,凝聚在同一的态势中,既矛盾又统一,从而渲染了诗的气氛,加强了艺术表现力。诗人尤其擅长寄深于浅、寄厚于轻,寄直于曲,“义贯众像,而无定质”。

刘川:擅于在存在的形态极其内质上发出令人扼腕的突变。其散文诗中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嵌在非它不可的那个位置,外冷内热,一进一出间,犹同淬火。他笔下的每一个字既是分开的,又是连体的;既是平凡的,又是深邃的;既是朴拙的,又是奇巧的。它们也许只存活在诗人观察到和想象到的某一瞬间,但这一瞬间就是永恒,就是他散文诗世界与生命的真实。

爱斐儿:擅于把抽象词语与具体形象词语相互嵌合。爱斐儿是富有语言灵性与才情的诗人。她的散文诗在细节场景,光色明暗的氛围把握,抽象的词语与具体形象词语相互嵌合的手法上,非常感觉化。她在散文诗里重建了她跟人物,跟世界之间的公在关系,使她的身体、目光、声音、华语、情意在其文字里得到更自由,更畅快的安放。

语 伞:浓缩冷静的修辞表述,形成繁富的多侧面意象。语伞是位具有精神洁癖的诗人,她善于运用纷繁别致的意象来隐喻生活,以冷静独特的言说方式和较强的艺术感染力,来倾注于她要表现的生活、人生、世态、生命的情感体验。她以一种女性少有的中性和性别的模糊化,创造出她独有的场域、心绪、情怀、脾气、血液,还有被笔接管过来的感觉。陈劲松:意识和无意识形成他独有的孤独。其散文诗语言凝练,视野开阔,一股清冽之气常常力透纸背。那些看似他随意的,随手拈来的,其实是经过他在心中无数次过滤,无数次选择、思考、沉淀后的物事,付诸于他的人生感悟后,这些物事便具有了他独有的孤独的质感,成为他笔下独具匠心的另一类。

卜寸丹:擅于将常见的客观事物生发出意想不到的新鲜感。卜寸丹是个温润的女子,而她的散文诗跟她人却明显不同,它们奔涌、碰撞、激荡,带着植物的体味从雨中的泥土深处透出来,带着冬天清旷的凛冽迎面扑来,带着春天里槐花一样浓郁的感情,行走和浸染于她的笔端。她擅于赋予客观事物以强烈的主观色彩,把客观物境完全转化为意中之境,让那些常见的客观事物重新发生意想不到的新鲜感。

还有胡弦,早几年对散文诗有过探索创作,他对于物质、空间、时间的知觉,其中寓意和隐喻的超越性,总能使读者被集中唤起,在沉默的语言里,捕捉其“震耳欲聋”。这是他散文诗深具的独创性。

除了以上十三位散文诗人,李松璋、唐朝辉、方文竹等散文诗也都各有特点和审美特征,他们都能通过自己最好的作品,实现对自身的最深的发现。因为篇幅关系,我不再一一列举。

当下,飞速进程的现代化改变了生活的节奏,也改变了生活的关系与面貌,散文诗代表诗人们,在向外围空间发展的同时,也发现了内心的孤独与彷徨。他们不满足于生活的表面,而要去挖掘生活背后的“真实”。他们不仅从外表的社会生活转移到人们的内心生活,而且从有意识的内心生活转移到更为深一层次的无意识的内心生活。从单线结构,转移到复线和放射性结构。从想象到自由联想,从视角变幻到时空情境,其艺术技巧和表现方法,总是与一定的社会生活与思想意识联系在一起,以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以及超现实主义为经,以各种技巧和表现方法为维,在其纵横交错之间,进一步探索散文诗美学怎样随着社会生活与时代意识的发展而发展。只有这样,散文诗才能达到真正的艺术超越。

(选自《文艺争鸣》2019年11期)

诗家档案:孙思,诗人、诗评家,《上海诗人》副主编,著有诗集五部并获奖。2017《现代青年》年度人物·最佳诗人,有诗评和散文评论获《诗潮》年度诗歌评论奖,第七届冰心散文理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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