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眼中的布列松和帕索里尼 | 李洋导读

大旗虎皮按: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是20世纪法国著名的批评家,他因结构主义运动而蜚声法国,但他不像其他思想家那样喜欢撰写大部头理论著作,而是写了许多精短而才华横溢的批评散文,巴特的语言飘逸生动,辞藻清奇,喜欢用典,在法国批评界独树一帜。

他的经历也很传奇,我在这个学期的“影视美学专题课”上,专门以他为例讲述法国知识分子的特质和批评的尊严。罗兰·巴特晚年的《明室》是关于摄影和影像的重要理论著作,我几乎每年都给学生讲这本书。

一般认为,罗兰·巴特的成就,体现在文学批评上,他写了《写作的零度》《符号学原理》等,其实,从1943年到他因车祸逝世的1980年,罗兰·巴特陆陆续续写了大概30多篇电影的评论,只不过这些文章散落在不同时期的报刊角落,没有引起重视。

2014年,美国匹兹堡大学教师菲利普·瓦茨整理了这些文章,我在其中选了两篇,这两篇文章分别谈到了两个我很喜欢的导演:布列松和帕索里尼,而且,两篇文章的写作时间恰好覆盖了罗兰·巴特评论电影的早期(1943年)和晚期(1975年),涉及到的两部影片《罪恶天使》和《萨罗或索多玛120天》也是两部主题有相似之处的作品,对于我们认识这位传奇批评家的电影观很有帮助。

今天我们先给大家奉上第一篇。翻译由黄兆杰同学完成,与喜欢电影理论的朋友们分享。

译 | 黄兆杰

谈布列松的《罪恶天使》(1943)

这些“天使”们绝不是傻瓜;她们是接纳出狱的坏女孩们的修女,给这些女孩们穿上多米尼克教派服饰,倾听和供养她们,教育她们得体地举止,然后偶尔发现自己温柔的付出能够得到回报,即看到这些女孩改过自新,或是皈依天主。瑞奈·福尔(Renée Faure),一个刚离开资产阶级舒适生活的小傻瓜唠叨鬼,就是这些“上帝的裁缝”们中的一员。

她拥有信仰,但同时也具有某种高傲;她热心但鲁莽,充满活力却又有几分傲慢;她被一些修女们宠爱,又被另一些所嫉恨。怀着这样的性格,她正试图拯救一个迷失的灵魂:嘉妮·霍尔特(Jany Holt),一个有着充满恨意的黑眼睛、神情执拗且说话尖酸刻薄的姑娘。

嘉妮刚从牢中获释,就杀了一个先前背叛她的男人。经过一番权衡思量,她决定前来修道院寻求避难。如同羊入狼口,对于尚有瑕疵的天使瑞奈·福尔而言,嘉妮就是别西卜。瑞奈为了拯救嘉妮不惜一切代价,但她所做的只会更加激怒嘉妮:跟踪、窒息、伤害和恐吓,尽管这一切都是出于好心。

嘉妮开始了她的复仇,利用黑猫,这个别西卜的动物化身,煽动善良但羞怯的瑞奈反抗慈悲为怀的修道院戒律。最后,天使离开了她的天堂,她的心却留了下来;她在夜里偷偷潜回修道院,饱受爱与自尊心的折磨,这只可怜的小鸟失去了她欢乐的白色翅膀,在一个寒冷的雨夜中被暴风雨击倒在修道院阴森的花园里。

修女们第二天早晨发现了她——染上了肺炎——她被带到医务室,在那里迎来了魂归天堂的快乐结局。这是拯救嘉妮·霍尔特灵魂的代价;在影片结尾,瑞奈为了嘉妮追出修道院,却因此意外身亡,嘉妮最终被瑞奈这一仁慈的举动和牺牲所征服。

这部有力的电影原本面临着许多方面的风险,这些危险可能导致影片令人无法忍受:标题、布景,以及剧本。布景上存在着很多危险的陷阱;我们都知道电影人通常是如何炮制修道院和修女的,尽管颇具才华,但布景设计师们从来无法在摄影棚里创造出一间真正的教堂;总会有太多的柱子、太多的花朵,以及太多的鸣钟与风琴。

而女演员们,尽管她们的角色具有可塑性,她们却向来难以演绎好一个修女的角色;她们的眉毛画得太过弯曲,嘴唇上也施了过多胭脂,于是,这些试图让她们看起来显得更加圣洁的努力,却反而让她们的脸被虚伪所玷污,她们的妆容无法掩饰一种世俗生活的气色(请看1938年的电影Ramuntcho的结尾)。

而布列松的这部电影则完全没有这些问题;修道院端庄、精细、整洁;教堂并不过分修饰;我们偶尔能看见回廊上的线条,但更多数时候则是一座小而晴朗的花园、一间缝纫室和厨房,还有一条走廊;没有风琴,有一个只响过一两次的钟;片中有一些旋律简单的歌曲,对白简洁、踏实而刚健。

布列松塑造的修女们是可信的:她们没有过分化妆,知道如何穿好修女服,如何走路、祈祷和谈话;她们不会永远眼睛上扬好似望着天堂,或是低头凝视地面;她们鲜活而不矫饰,和蔼而不挑逗。

西尔维扮演的修道院院长,从她的伞,精致的嘴和真诚可爱的眼睛里,我们终于看见了一个与真实的修女相似的角色,而不是一个伪装起来的老鸨。画面质感也很出色。

深黑色、简洁的粗布衣,墙上明亮、生机勃勃、炽热的石灰涂层,细致明快的薄纱般的光——当影片对白将我们带入尘世之上的宇宙时,摄影师则聚焦在上述这三个视觉维度:修道院的亲切气氛像粗麻布一般,温暖而平静;骄傲与忏悔的交织碰撞出的火花如墙上石灰般明亮;而慈悲与信仰则像是光线在空气中的运动。

创作这样的剧本也同样暗藏风险。宣扬神示的电影很少能拍得好,并且宗教题材电影也总是很难创作,因为它们集合了两个对于艺术而言最可怕的敌人:才华的缺失和善良的心肠。

观看1936年的电影《沉默的呼唤》(The Call of Silence),一部关于撒哈拉传教士富科(le Père de Foucauld)的电影时,观众们由于不适和尴尬而局促不安。

但我们谈论的这部电影是由一位多米尼克派神父布吕克贝热(他也是一本名为《信仰的准则》[《Ligne de faîte》]的学术研究书籍的作者,该书研究了克洛代尔[Claudel]、马利坦[Maritain]、贝尔纳诺斯[Bernanos]的托马斯主义神学)所写。

我认为即使在作者的脑海里,剧本也并没有什么宏大的意图;最为关键的是勾勒出一种景象,简洁到仅仅是创作出一段情节,让这些“罪恶天使”们能够在电影这数平米大的银幕天地里聚集两个小时。影片的主题经过了细致的构思,具有深度,需要给予神父称赞的还有他对修女安妮-玛丽(瑞奈·福尔)难以容忍的人物个性,以及泰莱丝(嘉妮·霍尔特)令人信服的反抗形象的塑造。

虽然毫无疑问最后是安妮-玛丽获得了胜利(对于基督徒而言,死得其所便是一种胜利),正义胜出,但这付出了多少代价?在观影过程中我们感受到正义与邪恶其实相距不远,两股势力之间其实存在某种共性,在此两者得以相互融合直至无法分离,就像我们实际生活中一样;如果作者不是个多米尼克神父,这种悲观主义的视角可能会将编剧与伟大的悲剧传统联系起来。

神父隶属于教会这一事实,保障了我们能在结尾看到安抚人心的魂归天主情节,圣母经的响起使影院的观众感动落泪;但也是由于这个原因,那位好心的修女才会在花园里收到如此荒谬的暴风雨袭击;对布吕克贝热神父而言,安妮-玛丽必须死。

但为何要死于暴风雨?一个人会为失败而死吗?可惜的是现实中并非如此,但我们知道神父和导演出于各自的理由,都喜欢一场壮烈的美丽死亡。

影片的对白向我们展现了编剧让·季洛杜的非凡才能,尽管这不太像他的风格。倾听这部影片的对白是对身心的极大愉悦。

片中没有一处过于煽情的句子或是迂腐的教条,没有教义问答,没有情感的迸发;对话都是充满人性且包含庄严与善良;它紧紧攥住了人类的灵魂,而不带任何宗教修辞的欺骗;偶尔的一瞬间,它甚至用玩笑而温柔的一瞥,给我们提供了更加精妙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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