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舌 | ​山城夜雨

山城夜雨

文/石舌

深夜时分,窗外响起了嘀嘀嗒嗒的敲雨声,一声两声三声,声声叩人心扉。我知道,这是重庆独特有的“山城夜雨”来了。

从科学上来说,这是来自印度洋的暖系气流在山城来不及排放所致。白天的水气在云层中聚集、堆积,直到夜深时分方肯淅淅沥沥地降落。这种日晴夜雨的规律性做派像极了海洋潮汐中的潮起潮落,也最适合山城人“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劳作习性。夜雨像窜珠的丝线,无边、柔软、绵长。在夏秋的深夜,尤其勾人遐想。远在1400多年前的李商隐,就曾以百结之愁肠吟出了“巴山夜雨涨秋池”这一千古绝唱。

我从东海之滨一路飘泊到山城落脚,已历数个年头。心里总想着有一天我要回到家乡去,祭扫父母坟墓,与女儿抱头痛哭一场。然后带着游历而归的驿动,悉心去感受哺养我的乡情乡音,拜谒才高八斗却又被诛灭“十族”的方孝孺,以及雷婆头峰脚下附首甘为“孺子牛”的才华盈天的国画大师潘天寿先生。物竞人择,天佑桑梓。我为此骄傲,是因为桑梓地有这么二位天骄式的人物,为我们灿烂的文明史增添新高;我悲怮,是因为不同时期的他们却遭受到相同迫害,而折戟断魂……

然而事实上,我一次都没成行。除了手头上有忙不完的事,更多羁绊我的竟然是山城夜雨勾起的梦一般的乡愁。我生怕这一“难以承重”的乡愁会因我的突然返乡而使梦境破碎。物是人非,徒增伤悲。也许,乡愁,只有在梦境里面才更加完美,才更加会被刻骨。所以,我宁肯等到晚上夜雨来敲窗时,让我的心头一阵紧似一阵地疼,也不敢轻言返乡二字。

重庆的住宅小区,一幢幢楼房以山为邻,以绿为衣,自然、贴切。会让人误以为这里是世外之地。街道两旁的林荫路、各个小区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种满了繁茂的黄桷树。浓密的枝叶铺展着,根茎缠胸,给人安全的象征感。黄桷树是重庆的市树,山城的象征。一棵棵黄桷树袒胸露背,强劲坚韧。像一个个将军,守护着小区里居民们的安危,并给在这里的居民们不断创造肥绿的氧吧。我家的3栋楼和4栋楼相接在一起,并巧妙地在中间的空地上突兀出一个隐蔽的小天井。小天井里也种上了黄桷树。可不知怎么竟多了棵柳树和梧桐树,显得很另类。它们生之于地行之于天,伸展着蔓妙的枝叶与山风搏舞,实令人心向往之。因没人修剪,这两棵树就一味地疯长,都高到我家4楼的阳台上了。只要我打开窗户,柳叶和梧桐叶就直直地伸进来。碧绿、纯清,心生怜爱。夜雨来袭,树叶拍打着窗户,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它们这是要与我交好?还是在向我诉说小区楼房对它们的禁锢?抑或,是要通过我的阳台冲向天空,冲向大自然?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里不是它们生存的本能所需,它们有与大自然相融合的山峦、草地和河流的另外一番天地。

我被高高地禁锢在这4楼的小屋里。柳树和梧桐树凭借小天井这方寸之地向高空猛冲,向大自然讨要自由。而我不得行,我连凭借冲刺的方寸之地也没有。虽然我千里逃循、万里跋涉,但残酷的现实仍像一张大网一样死死地扣紧我,令我窒息。市场低迷,诚信缺失,与二十一世纪中国制造严重背道。我时常因现实这张大网被撞得头破血流还无处诉说。我每天像个孤魂野鬼一样盘踞在这4楼的小屋里,终日让无奈与孤寂陪伴着我虚度时光。只有等到夜深人静、夜雨来敲窗时,我才敢放松身心,与夜雨倾诉,与树木对话。那嘀嘀嗒嗒的夜雨,在旁人来看,像是无情催人老的丧钟,可在我听来却是那样的悦耳、和合时宜,就像春日里农人播种时繁忙的响雷。远处的天边,偶有电闪雷鸣传来。柳叶和梧桐叶则紧缠在一起,像是要共同迎接新生的到来,在夜色下闪着银白的光。夜雨,也像是与我约好了似的,踩着轻盈的脚步来到我窗前。脚步声时轻时重,时柔时急,将我带入深深的愁结之中,“柔肠一寸愁千缕”。那一刻,我的心灵如一张纯白的宣纸,任凭那孤独与惆怅来涂遍全身。夜雨似乎也懂我心思,边絮絮叨叨不紧不慢地下,边用心用情来倾听我诉说衷肠。习惯变成为时尚的等待,哪天没有夜雨来敲窗,反倒让我翻来覆去无所适从。这时我想到了家乡,想起了我曾经的人生。也是这样的夜,暴雨倾盆,村口通往县城唯一的石板桥被淹没。我终因洪水的泛滥而迟滞了参加高考的时间……

遥想当年的李商隐也一定与我此时的心情一样,在孤寂难眠的状态下倾听夜雨敲窗,勾起对家乡娇妻的万般柔肠百结,从而挥毫写下这首千古传颂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决不能简单地认作是从酒楼画舫里走出来的应对之作。与李商隐齐名,素有“温李”之称的温庭筠,精通音律,文思敏捷。因不受羁束,时常纵酒放浪,故而终生不得志。他从更广阔的视野来吟诵秋雨秋池:“云满鸟行灭,池凉龙气腥。斜飘看棋簟,蔬洒望山亭。细响鸣林叶,圆文破沼萍。秋阴沓无际,平野但冥冥。”然而,李诗在寄情讽物、针砭时弊方面,则越过温庭筠。

小区里没流水,柳叶传不了情,被禁锢的梧桐也招不来凤凰,就与柳树相依相恋。它们像一对苦命的鸳鸯,缠绕在一起。秋冬时一起落叶冬眠,来年春天又一起抽芽生长。夜雨来袭时,它们边使劲舞蹈使劲唱歌,虽耷拉下脑壳,但“吧嗒!吧嗒!”的夜雨声却是它们最深情的表白。第二天,风停雨止,柳树又直起了腰,与梧桐树一起手牵着手奋发向上。看着它们百折不饶无怨无悔的样子,我就羞愧难当。我无佳句可寻觅,愿与柳梧共剪窗。多少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在我最孤寂无聊时,是它们陪伴着我,给我信心和力量,让我不再有孤独和彷徨。

天亮了,雨停了。空气如水洗般清新,山色历经夜雨的洗礼而变得越发地苍翠明朗。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落到树梢上把我叫醒。我迫不及待地从阳台的不锈钢栅栏中伸出双手去喂食,可小鸟却尖叫着边取笑我的笨拙边振翅飞走。我满脸神伤回屋刷牙、洗脸,开始新一天的忙碌。也是,人鸟毕竟不同类,它有广阔的天空和傲翔的翅膀,又怎会体察我这被禁锢之人的良善与苦衷?

山城的夜雨是山城人最贵重的礼品,是通往心灵的桥梁。夜雨在,我就在。终须有一天我会逃离这4楼的羁押,与夜雨共舞,与柳树梧桐树一起追寻阳光,寻觅自由。

章其仲,笔名:石舌。爱好文学,声乐,并有作品在省市报刋上发表。画眉聒舌总嫌烦,顽石无言却可人,这既是笔名之来源,亦是人生之格言。

□编辑:叶寒

□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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