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 子:我父亲

从1961年到1985年
这24年里,
我读书,当兵,当工人,当干部;
我出差,出国,开会,作报告;
我做了丈夫,又做了父亲,
我和成千上万个人
有过成千上万回的交流,
可是自从鼓楼医院的那回,
再也没和父亲有过
像那样一次的接触
……

我父亲

文 / 祥 子

1961年,我从乡下的小学考进了南师附中,爷爷奶奶,还有母亲,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唯独父亲,脸上仍然是愁眉不展。

他一直这样。

我出生的那一年,1948年。为了躲避壮丁,父亲托人到附近的一个机关做民工,结果腿被人打伤。

解放了,他拖着伤痛的腿走进新社会,怀揣新的希望。

但是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日子却一年又一年地贫苦,我们兄妹四人,还有爷爷奶奶,全靠母亲一人。母亲用女人的身去干男劳动力的活,用可怜的工分拼命养活我们全家八口。

我在附中住校,每周六必回家,一是学校新环境我不习惯,想家,二来回家也多少能帮家里做点事。

一次,母亲对我说:“这个星期别回家,去医院看看你大大。”

“大大”就是父亲,原来,母亲借了好多债,把父亲送进了鼓楼医院。全家都指望这家有名的医院能妙手回春,把父亲的伤腿治好,让他像男子汉那样重新站起来,回到生产队的地里,回到家里。

母亲太需要父亲一起来挑家庭生活的担子,母亲吃不消了。

那年,母亲才34岁,父亲40岁。

那天一早,我从察哈尔路走到了鼓楼医院,按母亲给我的住院号,找到了父亲的病房。

我推开房门,一下看见了父亲,穿着病号服的父亲像是换了一个人。父亲从床上欠起身,笑着招呼我——我记得在家时,他从不曾这样的。我喊了一声“大大”,就坐在他床边,什么话也没有。

父亲很开心,他不住地回答左右病友的问话,告诉他们我叫什么名字,年龄多大,在哪个学校念书,又说我懂事,今天特地来医院看他。病友们当然也是应着父亲的话,对我夸赞不歇,说父亲有福气。

后来到中饭的时候了。

记得太清楚,那天旳菜是猪脚爪烧黄豆。

我要走,父亲不让,他要把他的那份饭菜让我吃。我说大大你吃,我学校有饭票。父亲急了,说,才说你好,又不听话了,叫你吃你就吃!左右的病友居然也站在父亲一边,帮着他劝我。

那个饥荒的年代,我们的肚皮常常在饥荒当中。

在学校,饿了的时候,有时只好在学校后门口,拿一毛钱在地摊上买一小份炸胡萝卜干。晚自习当中饿了,有时花五分钱去小店买只油球或桂花马蹄糕。

而眼前,是父亲的病号饭,香喷喷的脚爪烧黄豆。

我开始一点一点地吃起来,越吃越快,很快就吃完了。

望见了父亲一直在看我,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

父亲很内向,以前在家,从没看见父亲有过这样的目光,还有笑容;在离开医院的日子后,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也再没看见父亲有过这样的目光和笑容。

医院没能治好父亲的伤病。父亲以伤痛之身,去世于1985年。

从1961年到1985年的这24年里,我读书,当兵,当工人,当干部;我出差,出国,开会,作报告;我做了丈夫,又做了父亲,我和成千上万个人有过成千上万回的交流,可是自从鼓楼医院的那回,再也没和父亲有过像那样一次的接触。

父亲走了,时光,你能为我倒流否?

爸,那一刻的记忆你带走了否?

爸,此时此刻,你告诉我,一个男人,人世间的一切是可以装下,可以深埋心底的吗?

爸,此时此刻,我想对你说,世界上我最不应忘的,一个是妈,一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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