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2】吴小如:我从贯大元先生问业始末

贯先生《万里缘》剧照
    三、我跟贯老一共学过十四出戏
    从一九六一年到六七年底,我向贯老学了一共十四出戏。主要是学唱工,但念、做方面有些关键要害,贯老也逐一指点。根据学习的次序,大体是这样的:《让成都》、《困曹府》、《甘露寺》(乔玄)《审头》、《盗宗卷》、《连营寨》、《扫雪打碗》、《翠屏山》、《焚烟墩》、《上天台》、《骂殿》、《天水关》、《万里缘》(苏武)、《南阳关》。根据贯老自己所谈,这些戏大约可分为三种渊源。一是贯老从小跟贾丽川(贯老称他为“二爷爷”)和贾洪林(贾先生是贯老的姨父)学的,这类剧目最多;二是经过王瑶卿先生加工指点的(如《甘露寺》、《骂殿》、《万里缘》);三是谭派剧目,贯老先从贾洪林先生及其他前辈学会,又跟余叔岩先生交流,或经余先生加工指点的(如《审头》、《盗宗卷》、《连营寨》、《扫雪打碗》和《南阳关》。这里根据我的学习,先谈前两类。至于同余叔岩先生有关的,将在下一节中叙述。
    《让成都》。这是我跟贯老学的第一个戏。我从贯老问业,主要是想学《困曹府》。我一提出,贯老就很惊讶,说:“您怎么知道我的'家底儿’?”。但他接着说:“这戏搁得时间太久了,我得先备备课。”这时他刚给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说”过《让成都》,又正给厉慧兰“说”这出,
便说:“我先给您'说’《让成都》吧。”这本是汪派戏,其中几个主要唱段王凤卿、邓远芳、郭仲衡都有唱片,我略有印象。因此贯老答应“说”这个戏,我非常高兴。这戏唱段多,难度大,当时贯老和我都比较忙,学了快两个月才学完。我曾把第一场的原板和末场的大段三眼唱给刘曾复、奚啸伯两位先生听,奚先生立即说:“这是汪谭结合的唱法。不完全是凤二爷的路子。”贯老自己也说,这里面不少小腔经过贾洪林先生和王大爷(瑶卿)加过工,羼入了谭味儿。末场有一句散板小腔,后来贯老就把他用到《二堂舍子》里了。而在我认为受益最大的,是城楼一场刘璋的大段又高又难的散板,即“忽听王累进宫报”几句。我曾给老友刘贯一先生(刘永奎先生的哲嗣,今犹健在)唱过,他是刘叔度的弟子,专演汪派的,听了这几句,认为唱法很不一般,跟他学的也不一样,并说恐怕会这样唱的人已不多了。
    《困曹府》。这是贯老从小跟贾丽川学的,其中保存了好几个大腔都是王九龄一派的唱法。据贯老说,当初李顺亭、时慧宝,后来的杨菊芬、张如庭,都有这个戏。除时的唱法略有不同外,其余基本上都是一个师傅传下来的,差别不大。我提到一九二九年贯老在蓓开公司录制的唱片,贯老说:“唱片上有两处不准确。一、开头的过门应该像《上天台》刘秀出场时拉的那种长过门(《沙桥饯别》'提龙笔’一段的过门也应如此),因为这种过门是专为帝王类角色唱大段时用的,而赵匡胤后来也是皇帝,所以也应该用这样的过门;二、'此乃是中秋月分外轮光’一句里'中’字的唱腔只是个普通长腔,唱片里用了与《上天台》'叫寡人怎舍得开国元勋’一句'怎’字的腔,其实这是后面'请台坐听玄郎细说从头’的'听’字的腔,为灌唱片,便挪到前面来唱了。”又说:
“唱片第二面原板一开头,老路应用《二进宫》里旦角唱'李艳妃坐昭阳’一段开头的过门,后来感到尺寸太慢,才改成普通的了。”这出戏唱法上关键所在,就是有两句二黄原板(都是下句),即“用金钩钩出了红日轮光”和“请台坐”这两句的“用”和“请”字,都应在眼上张嘴。这是别的戏里罕见的。唱腔中较不常见的,除上述诸句及唱片中所录者外,还有“一句言语错出唇”四句散板和最后大段原板中“又听得谯楼上鼓打三筹”一句,大约都是最原始的唱法。
    《甘露寺》(乔玄)。主要是乔玄的那个西皮唱段。人所共知,马连良先生这出戏是宗贾洪林的,但这一段脍炙人口的“劝千岁”,唱腔已大部分经马先生改造过了,只有“折断了桥梁水倒流”一句保留了贾先生的原腔。贯先生这个唱段基本上保存了贾先生的原型,但唱词和一些细微小腔曾经过王瑶卿先生加工。贯先生在胜利公司曾灌有这一唱段的唱片,读者可以参考。但贯先生给我“说”这段唱腔时,特地指出:“唱片上原板有好几句,这是因为连良的唱法已很流行,又怕唱片空白太多,才这样处理的。其实贾先生的唱法是第一句就转流水,唱词是'千岁爷杀字莫出口’,从'莫出口’三字转唱流水,一直流水板到底,最后转散板收住。而且在台上唱这一段,孙权原板一落音,乔玄不等过门就接着张嘴出'千岁爷’三字。这样更切合剧情。”这个唱法现在早已在歌坛绝迹,谨介绍如上。
    《翠屏山》。这出戏“吵家”的唱段,我曾学过黄派武生的唱法。贯先生是连“杀山”也唱的。只是当时他年事已高,我不敢求他表演耍六合刀了。他的唱法也是老路,“吵家”腔调比较简单。但有些词与后来不一样,如“潘老丈”,贯老则唱“潘大公”。贯老把后面的梆子也给我说了,可惜我总唱不好。
    《焚烟墩》。从前科班学生开蒙老生戏,要学“三挡”,即《挡曹》(《华容道》)、《挡谅》(又名《江东桥》)和《挡幽》(申侯截挡周幽王)。但挡幽的情节却有两种本子,一种是幽王由小生扮,戏名《挡幽》;另一种是幽王由净扮(勾粉脸,接近陈友谅的脸谱),戏名《焚烟墩》。我在从贯老问业以前,已从刘曾复先生学了“三挡”,却没学这出《焚烟墩》。贯老此戏也是从小就学会了的,但后来在徐碧云演全部《褒拟》中却正式演出过多次。在我殷切的恳求下,贯老把这出戏给我“说”了。这样,“三挡”的四出戏总算会全了。
    《上天台》。贯老这出戏跟余派路子不完全一样,其中有不少好腔。比如“你我是布衣的君臣”句中的“你我”二字,就比余派唱得讲究。又如“孤登基也曾把免死牌赠”句中的“把”字,是垫在“免死”之前唱的,比连在“曾”字后面唱显得峭拔不俗。特别是“寡人戒酒”的“戒酒”
二字,使的虽是普通腔,却十分带感情。我从贯老处学会后,曾唱给刘曾复先生听,刘先生听完,第二天就去看贯老,立时把这一段学会。现在刘先生给人“说”《上天台》,第三段中就使了好几个贯腔。刘先生是出入于王凤卿、王荣山二位先生之门的,会戏多而精,独对贯老此戏十分向往,从而证明贯老此戏确有独到之处。
    《骂殿》。我本来是听了那位叶老先生的话,想跟贯老学《骂殿》的。但贯老说,“我的《骂殿》后面两段原板只是大路活,前面的三眼是从《上天台》拆改而成,主要是王瑶卿先生帮我加工的。”因此他先教给我《上天台》,到学《骂殿》时,确实容易多了。贯老“说”《骂殿》时,有一个地方特别指出说:“老先生在唱'吩咐潘豹与潘疆,快将奴才绑法场’,这两句时,脸上是有戏的,意思是把赵德昭绑上,吓唬他一下而已,并没有真把他杀掉的打算。不想大太子认为受了屈辱,立即碰死了。”这是一般人所不注意的一个细节。另外,贯老把最后两句散板都改成七字句:
“皇儿休要再悲痛,皇嫂请回养老宫。”显得非常洗炼。贯老说,这是他在给我“说”此戏特意琢磨的。但此时已到“文革”前夕,在这以后恐怕贯老已没有再给人说戏的机会,所以我在这儿特地加以说明。
    《天水关》。这也是学老生的开蒙戏。张伯驹先生说,余叔岩教戏头一出就教《天水关》,因为这戏二黄、西皮全有。后来因这戏太冷,便改教《捉放宿店》了,那也是一出西皮、二黄都有的戏。我这出戏曾跟好几位老先生学过。最早是天津的阎景平先生给说的(他原是科班出身的演员,据说一度很有名气,因嗓倒改行;后来在天津教簿记和会计学,闭口不谈京戏,由于他是我父的老朋友,我知道他会唱京戏,特意求他, 他破例先后给我说过《取帅印》、《凤鸣关》、《天水关》、《战樊城》几出戏。王荣增同志的文章里提到王瑶卿先生说的贾洪林唱《汾河湾》大段的末句唱法,我第一次就是从阎先生口中听到的),后来是张伯驹、刘曾复两位先生给说的;但都没有跟贯老这次学的扎实。而且无论从台词或唱腔来说,贯老这出戏都有独到之处。一九二九年贯老在开明公司录有《天水关》西皮唱段,读者可以参考。 
    《万里缘》。贯老给我“说”这出戏时,场次台词已记不全了。这出戏是王瑶卿先生根据凤卿先生的本子结合了贯老本人的特点给贯老说的,百代公司曾录有贯老和王幼卿先生合灌的唱片,贯老本人在开明公司也录有唱片。由于这种情况,凡唱片上已有的贯老就从略不说。但第一段二黄三眼,贯老认为他改的不及凤二爷的原本好,所以仍按凤卿先生的唱法和台词教给了我。唱片之外,贯老能记得起的也全给我“说”了;还有一段西皮原板和几句散板,贯老实在想不起来,就让我根据马连良先生早期的演出本去唱。这样,我这个《万里缘》就成了百衲本。贯老原说等运动过后设法帮我从头到尾补缀完整,但这个愿望已无从实现了。
    四、贯大元先生和余叔岩
    贯先生同余先生应该是平辈,但贯老年龄比余先生小,所以一直称呼余先生为“三叔”。两人关系一直很好,贯老有不少戏都曾得到余先生亲授。余先生向贯先生求教的事也不止一次。朱家溍、许姬传两位先生在整理梅先生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中附注的关于余、贯两位交流艺术经验的事,大都可靠,我也听贯老亲口对我说过。比如《战长沙》的黄忠,贯先生手提大刀扎靠翻抢背,确是绝活,余先生就是从贯先生那儿学去的。但《战太平》则贯先生仍坚持翻抢背,不走虎跳,而且枪不撒手。贯老说:“花云持枪翻抢背,枪应横拿在身体前方,跟黄忠一手侧面提刀的抢背不完全一样。这样当然难度大,也没有翻虎跳边式好看。可是我认为花云是大将,枪不能轻易撒手。余先生翻虎跳必须先扔枪,这于情理不合。所以这一出我们各行其是。”贯老还对我讲过一件有趣的事。溥仪迁到天津日租界之后,有一次要唱堂会戏,点名请余叔岩去天津唱《搜孤》。贯老忽然接到余先生电话,让贯老赶快去一趟。贯老到了余家,余先生十万火急,问贯先生:“你的《搜孤》是怎么唱的? 我全记不清了,你从头到尾连唱带比划,给我'说’一遍。”贯先生想:这戏怎么会忘呢? 于是便从头到尾来了一遍。余先生直向贯先生道“辛苦”,说:“幸亏给我理了一遍,这才想起来,要不我真得砸了。”接着对贯先生又说:“我说话你可别多心,你这出《搜孤》可太糙了!等我唱完了从天津回来给你归置归置。”后来果然把不少细致讲究的地方一一指点给贯先生。贯老晚年最引为遗憾的,是没有把从余先生那儿一招一式学来的《别母乱箭》留给后来人。贯老说:“当初余先生教我,不光把着手一招不落(读la)地教会了为止,连转身儿的劲头都给我'说’了,我找不着劲儿该怎么使,余先生就用手推着我,教我该怎样转动身体,告诉我窍门儿在什么地方。”一九六二年贯老精神还很矍铄,一边说一边就转着身儿表演给我看。贯老退休后,贯涌同志有一次也对我为此事表示惋惜,并且说:“现在即使有人愿意学,老人家也教不了啦。”除这出戏外,贯老对《骂曹》的鼓套子也很珍惜。他说:“当初余先生亲自指点,我跟(杨)宝忠一块儿镖着练,总算学会了。”我劝贯老把这一套鼓法用磁带录下来,可是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宝忠先生和贯老都已作古,真正余派的鼓套子究竟谁能准确无误地表演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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