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58章）
第158章 杯酒忘情
“斯人已去，你为何念念不忘？”
自回到坐席，王维面上平静，但心里却一直回响着玉真公主方才问他的这句话。公主问他时那几多哀怨、几多期待的眼神，就像一根针，刺进他的心里，让他隐隐作疼。
认识公主十二年来，扪心自问，他对得起公主吗？不得不承认——对不起。
719年，他只是一介书生，不谙世事，在长安毫无根基。仅凭岐王引荐和一曲《郁轮袍》，公主便赏识了他，将原本留给张九皋（张九龄之弟）的机会，义无反顾地给了他。
721年春天，他新科状元及第，多少人奔走权贵、干谒王侯，希望能得到在圣上身边听差的清贵官职，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因为公主向圣上力荐了他。
721年秋天，他新婚不久，竟收到了公主的厚礼——公主亲手抄写的《道德经》。黄金珠宝不足贵，这样特殊的礼物，天下又有几人可以得到？
723年，璎珞生下莲儿不久，他再次收到公主的厚礼——一把镶嵌羊脂玉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他自认见过的琵琶不算少，但这把稀世罕见的精美琵琶依然让他深深震撼——普天之下，恐怕再难找出第二把一样的琵琶了！
726年，岐王突然去世，他去长安谒陵。公主在玉真观里对他说的那番话，字字句句，无不都是真心替他着想、为他谋划，他怎能不明白？
729年，在阔别长安8年后，他重返长安。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公主又默默替他打点好了一切——到多少士子梦寐以求的集贤院供职。然而，让公主难堪的是，一年后，他竟弃之如敝履，不辞而别。
如今，是731年，在认识公主十二年后，他再次站在公主面前，听公主幽幽地问：“摩诘，十年前，四哥问过你的问题，今日我若再问你一次，你会如何作答？”
他该如何回答？他能如何回答？如果他开口，依然只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是的，对不起，他明知道自己对不起公主，但依然只能告诉她这三个字。因为，他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崔璎珞。
世上已无崔璎珞，人间再无王摩诘。
他清楚地知道，他所有的爱，都已随着璎珞的离去而一同陪葬。对于世间其他女子，他已无心去爱，亦无力去爱……
深情最是磨人，常把一生揉尽。多少个夜阑人静的不眠之夜，他焚香独坐，回忆他和璎珞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墙上，是他为璎珞画的画像。那时，璎珞生下莲儿不久，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时的安详，那样甜甜地笑着、笑着，似乎一直能笑到看画人的心里去……
手中，是和璎珞共游越州时，在蕺山脚下、书圣故里买的青瓷水杯，夫妻杯，夫妻杯，一杯子，一辈子……
箱底，是璎珞为他一针一线缝制的长衫、夹袍和足衣，轻抚袖口行云流水的竹叶暗纹、袜口精致无双的青色卷草纹，在心中深深哀叹，这世上，除了璎珞，再无第二个女子能绣出如此雅致的花纹了……
璎珞真的走了么？可为何他却觉得，璎珞并未离开。她在墙上的画像里、在案上的青瓷杯里、在身上的一针一线里……他目光所及之处，有她的明媚笑颜，伸手可触之处，有她的芳泽余温。
就像此刻，当小道童将一份用刻花卷草纹白瓷盘盛放的鲂鱼端端正正摆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时，他不由怔住了！这不是璎珞最爱吃的鲂鱼两吃么？一边是用绿粽叶衬着的薄如蝉翼、晶莹雪白的生鱼片，一边是用细松枝架着的芳香四溢、焦黄松脆的烤鱼架，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美食，让他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今夕何夕？
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扶额长叹，耳畔似乎响起了璎珞那巧笑嫣然的声音：“摩诘，洛鲤伊鲂，最是鲜美，这般一鱼两吃，你可欢喜？”这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让他忍不住以为，只要睁开眼睛，便能看到璎珞就在眼前，但他不敢睁眼，因为他知道，璎珞只活在他的幻觉里……
“摩诘，洛鲤伊鲂，原是案上美食，这样的做法，倒也新奇，不知你可吃得？”正这样想着、想着时，头顶竟传来了玉真公主那悠远无波的声音。
王维心中一惊，忙肃然起身，看了一眼公主，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从公主口中说出的话，怎么竟像是替璎珞来问他的？
似乎看出了王维目光中的愕然，玉真公主眉头微蹙，侧头问道：“怎么？似乎不大合你的口味？”
王维自知失态，定了定神，脸上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沉稳平静，躬身浅笑道：“公主有心了，这道鲂鱼两吃，极是美味。方才细细品味时，不由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感慨罢了。”
“想起了一些往事？自然是他和崔氏之间的往事了。”玉真公主心头一沉，原本涌起的一丝暖意，瞬间又被击得冰凉。她勉强牵了牵嘴角，试图掩住心底的荒凉，再开口时，声音显然有些酸涩，“是么？美食须配美酒，恰好方才南诏国王进献美酒，说此酒可遇不可求。摩诘，你我相遇一场，可否为我喝三杯酒？三杯之后，你我之间，便互不相欠。”
“三杯之后，你我之间，便互不相欠。”王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公主，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公主对他说的真心话么？一个时辰前，她还试图让他成为她的驸马，怎么一个时辰后，便决定放了他。这一个时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促使公主做出了这个决定？
但不管什么原因，王维相信，这是公主的真心话。因为，她声音中的酸涩是真实的，她目光中的凄凉是真实的，她举手投足间的失落，是真实的。就算末了形同陌路，相遇也是恩泽一场。
王维心中隐隐作痛，他无意伤她，但到头来，到底还是伤了她！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和愧疚感油然而生，此时此刻，只要公主心里能好受些，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的，何况只是连喝三杯酒而已。
于是，他上前一步，拿过公主手中的鸿雁纹纯银凤首壶，往自己案几上的犀角杯里满上一杯。琥珀色的美酒在犀角杯里泛出一层温润饱满的光泽，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王维不假思索，仰头便一饮而尽，只觉得胃里有种火烧火燎的灼热感涌了上来，渐渐蔓延到全身，一股热辣醇厚的酒劲直冲头顶，不由脱口而出道：“这酒好生了得！”
玉真公主抿嘴一笑：“看来皮罗阁并不虚言，他说这酒里有产自玉龙雪山的雪莲和虫草，虫草倒也有限，那雪莲却是不可多得的。”
王维点了点头，任它酒劲如何猛烈，既然答应公主连喝三杯，自然是要说到做到的。于是，继续拿起酒壶，满上一杯，端起来便又喝了下去。
看着他动作悠然却是转眼喝完了两杯，玉真公主到底有些不安起来。看他第三次斟满了酒，便情不自禁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柔声道：“南诏国的酒，到底有些不同，还是先用些吃食吧，不必急着喝完。”
王维抬头看了公主一眼，目光已经有些迷离。公主说的是，这南诏国的酒，确实不同寻常。两杯下去，竟感觉头沉得厉害，额角也隐隐作痛。但，君子一诺千金，岂有喝了两杯就作罢的道理？于是，强自撑住，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端起酒杯，送到唇边，正想一饮而尽时，却听公主在耳畔说道，“摩诘，但愿你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请莫怪我、怨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在意你。”公主的声音里，已然满是艰涩。
公主的声音明明已经极低极低，但在王维听来，却极响极响，仿佛宴席上满座之人都能听见。王维心头大惊，忙伸出手去，想止住公主不再往下说，但身子却一个趔趄，不听使唤地向坐席缓缓倒去……
在他倒下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公主在他耳边急切的呼唤：“摩诘，你怎么了？来人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