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夕照深秋雨(22)

88

王维被贬的消息,不出几日,就传到了玉真公主耳中。

此时的她,正在终南别馆清修。

如果说,她过去三十年的人生,可以拍成一部30分钟的纪录片,那么,时间的分配,并不是将一年拍成一分钟。

有时候,一个瞬间,就是永恒;有时候,几十年,也无非是弹指刹那。

对她来说,那个春雨淅沥的午后,是瞬间,更是永恒。

那个午后,一袭青衫、清风朗月的王维,亲口告诉她:“姻缘二字,自古皆由天定。我两年前已有了心上人,恳请公主玉成。”

在爱情中,爱对方更多的那个人,即使她表面强势,内心也一定是弱势的。

王维话已至此,她还能怎样?

“郎似梅花侬似叶,朅来手抚空枝。可怜开谢不同时。漫言花落早,只是叶生迟。”

这世上,有的花是“红花绿叶两相欢”,有的花却是“花开不见叶,叶出不见花”,在三生河畔花开花落,一世无缘。

就像她和王维,从一开始就错过了,因此,这一辈子都错过了。他们之间,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

于是,她离开了玉真观,离开了这个留有太多王维音容笑貌的地方。

一个人走得远远的,远到可以不去想他,不去念他,再也没有他的影子为止。

可是,即使在这远离长安的终南山,只要一看到琵琶,她仍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曲《郁轮袍》。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弹它,不要弹它,但不知怎的,当指尖触碰到琴弦,随之缓缓流淌出来的,一定又是这曲《郁轮袍》。牵她情思,绊她心念……

怎么躲,都躲不掉。就像一根扎在心里的刺,时时提醒她,曾经,她如此深深地爱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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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她正在终南别馆打坐清修,闭目沉思。长安大昭成观威仪使元丹丘忽然到访,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公主,岐王出事了,已被皇上贬为华州刺史,限期离京。”

“啊?岐王向来谨小慎微,不知为何受此惩罚?”

“贫道听说,岐王私自观看了太乐署编排的《五方狮子舞》,冒犯了皇上。”

“太乐署?《五方狮子舞》?”爱一个人,就会关注和他有关的一切。因此,一听到“太乐署”三个字,她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马上想到了王维。

“丹丘生,既然此事因太乐署而起,不知太乐署是否有人被问罪?”她不方便直接打听王维的情况,只好迂回相问。

“当然有。这次事件,太乐署难辞其咎。贫道听说太乐令刘贶受严重处分,太乐丞王维被贬离京城,这几日就要去山东济州任职了。”

“啊?贬离京城?”这个消息,无异于平地起惊雷,让玉真公主花容失色,惊魂不定。

片刻之后,她强作镇定,说:“王摩诘任太乐丞以来,尽心尽力,任劳任怨,才华横溢,屡有创新,究竟何罪之有?”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头疑云重重。

“唉,依贫道看来,太乐丞被贬官,问题或许就出在他的才华出众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对于官场中人来说,太有才华,未必是好事呐。”

听元丹丘如此一说,公主心内自然明白了大半。

她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空荡荡的。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福本就相依相生。芸芸众生,谁能说得清、道得明呢?”

元丹丘还有事在身,闲坐了片刻后,就匆匆告辞了。

90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玉真公主走出屋子,伫立庭院,看着渐渐消失于远山的落日,怔怔发呆。

春夏秋冬,倏忽易逝。刚才还在怀念那个春雨淅沥的午后,转眼之间,已身陷寒意凛然的深秋。

片片红叶,凄凉地飘落,在风中盘旋。

玉真公主心中一片凄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压抑、迷茫的童年。耳畔,忽然响起了那句令人心碎的遗言——“愿生生世世,不再生于帝王家”。

天下苍生,无不羡慕帝王家。但只有生于帝王家的人才知道,生于帝王家,就意味着没有亲情,没有天伦,有的,只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公元477年,年仅10岁的南朝宋顺帝刘准继位,可惜此刻南朝宋真正掌权的,是后来的齐太祖萧道成。刘准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

他可以不当这个傀儡皇帝吗?不能。对于一个生于帝王家的孩子来说,他不能选择,也无法左右。

萧道成“挟天子以令诸侯”,大肆铲除原南朝宋的皇室血脉。479年,终于逼刘准禅位。几天后,刘准被杀于丹阳宫,年仅12岁。

亲眼目睹无数兄弟姐妹惨死的刘准,临死之际,只哀哭着留下一句“愿生生世世,不再生于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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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一直都在重演。

有唐以来,唐太宗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从太子李建成手中夺得帝位;武则天为了改唐为周,不惜亲手毒死儿子李宏、李贤;就连当今玄宗皇帝李隆基,也是通过发动“唐隆政变”,诛杀韦后集团后才壮大自己的势力……

一条由鲜血和杀戮铺成的帝王之路,她看得还少吗?

如今,就连一向不问政治、远离权力漩涡的岐王,也无法幸免。皇兄口口声声说什么兄弟情深,原来,一旦沾染上“权力”二字,所有的亲情都瞬间蒸发,化为乌有。

更可悲的是,和歧王关系亲近的王维,也被席卷其中,成了政治斗争的“陪葬品”。如此无辜,如此无奈……

她一心认定他会有一番大好前程,谁知才刚起步,就遭此噩运,不知将来路在何方?

这一刻,就连爱他至深的她,也感到爱莫能助,无能为力。就像这秋风中的片片枫叶,无力再灿烂地燃烧,只能带着爱和哀愁,随风逝去。

暮霭沉沉中,一轮圆月缓缓上升。她恍然想起,中秋节快到了。可惜,明月渐圆,人间不圆。

迎着凛冽的山风,朝着长安的方向,她合掌默念:“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追寻。一曲一场叹,一生为一人。摩诘,珍重。”

(未完待续……)

上文:深山夕照深秋雨(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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