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体诗”也有健美深邃的作品
上一篇讲到,“宫体诗”优点在于形式方面的创新,缺点则是题材狭窄情感无力。
少数“宫体诗”甚至庸俗下流淫邪变态,正是这些诗给“宫体诗”带来骂名。
明明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可是为什么会被认为是“宫体诗”的主要特征呢?
一个原因是:诗替人背锅。后人与其说是批判“宫体诗”,不如说是讨伐批判这些庸俗诗作的诗人,如陈叔宝。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人们喜欢把某个或某类事物最与众不同的特征作为其本质特征,而不去仔细分辨这种特征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存在。
比如,李贺存诗二百多首,其中带有“鬼气”的诗仅占十分之一左右。
这些鬼气森森的诗是李贺与其他诗人最大的不同,因此人们不理那十分之九正常的诗,冠以李贺“诗鬼”之称号。
到“宫体诗”这也一样,“宫体诗”中下流庸俗的诗也只有一小部分,可是由于这是“宫体诗”与其他诗最大的不同点,因此“宫体诗”就担上了这种骂名。
抛开那些极端庸俗的作品,“宫体诗”最大的缺点是弱于软弱无力,有时候甚至是无病呻吟。
凡是如果过头,必然会产生反动的力量。初唐时期,“宫体诗”这种形式爆发出好几篇优秀的作品。
卢照邻《长安古意》虽然与传统“宫体诗”一样,都是描写富贵人家骄奢淫逸的生活。
但《长安古意》已经把镜头从闺阁转向长安大街,从女性卧具、彩灯、妆奁等细致精巧的器物,转移到香车宝马、高楼宫殿。
环境空间、事物体量比传统“宫体诗”不知大了多少倍,因此《长安古意》所蕴涵的力量比传统“宫体诗”不知强大了多少倍。
在“宫体诗”低迷软弱了多少年之后,《长安古意》不啻于一声惊雷,震撼当时的诗坛。
长安古意 卢照邻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首诗很长,主要是描写长安城繁华的街道、富贵人家奢靡荒唐的生活。
这是一首标准的“宫体诗”,富丽堂皇极尽繁复之美。
然而,比起南朝齐梁时期的“宫体诗”,《长安古意》虽然华美艳丽却充满力量,是充满生机活力的健康之美。
同样是写地点,“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是不是比“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萧纲《咏内人昼眠》)大气很多?
同样是歌舞升平,“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是不是比“朱口发艳歌,玉指弄娇弦。”(萧衍《子夜歌》)更健美更有力量?
还有,“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是不是比“更恐从军别,空床徒自怜。”爱的更有力量?
就连历来被认为是败笔的最后四句: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也让人从中读出诗人对奢靡浮华生活的批判,以及诗人对人生意义的思考。
如果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是“宫体诗”在空间上的开拓,那么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则是“宫体诗”在时间上的深入思考。
代悲白头翁 刘希夷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这首诗从头到尾只说了一件事:时光易逝、红颜易老。
是啊,当年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如今变成了鹤发鸡皮的老翁,怎能不让人悲哀?
风华正茂出将入相之时,自然是锦衣玉食富贵无边,可等到沉疴卧床病入膏肓之际,又哪有精神和气力去享受生活?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看似平凡却饱含哲理,是对永恒与变化之间的深邃思考。
刘希夷看出了变与不变之间的辩证关系,却没有找到答案,由不得更加悲哀和难过,“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长安古意》有力量有气势,《代悲白头翁》有思考有共情,均是“宫体诗”中出类拔萃的优秀作品,由它们坐镇,足以为“宫体诗”正名,一洗浅薄孱弱之名。
然而,上天似乎特别眷顾“宫体诗”,在另一首“宫体诗”面前,《长安古意》和《代悲白头翁》只是铺垫和序曲。
而那一首诗才是“宫体诗”的高潮与巅峰,有它的存在,任何人都不能小觑“宫体诗”。
这首“宫体诗”的神来之作,就是被誉为“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