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崇拜神祇的人类
# 向着天堂祈求救赎
听。
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在舞动的手臂、尖锐的啼哭以及父母或感动、或欣慰的关切声里,在这个被棉花和各种植物碳纤维组成的温暖的襁褓中,开始了她作为人类的新鲜而又漫长的生命历程。
坚硬的牙齿在溢满哭闹声的口腔逐渐冒出乳白色的势头,努力咿呀学语的舌头却始终打结不听使唤,所有的音节文字都被堵在喉咙深处,变成又一声本能的模糊声调。母亲闻声,趿着拖鞋急匆匆地赶来,弯腰、俯身,将婴儿藏进温柔的臂弯里。先是缓慢地左右摇晃,而后又开始轻声哄着、唱着、说着: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双手,亲亲摇着你…”
系上红领巾。红色必须位于胸前不上不下的正中位置,正好能够让十点的太阳把抖动着、飘忽不定的国旗落于其上,当所有人一同伸长五指举过头顶的时候。星期一的优秀少先队员走向领导台,昨晚的一场雨让水泥地上印满了各种大小、纹路的鞋印。她们站成一排,向着一米台下的几百双眼睛和耳朵宣誓:
“我在队旗下宣誓,我决心遵守队章…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劳动…准备着为祖国的伟大事业,贡献出一切力量。”
火车开了。汽笛高扬着喊出遥远的最后一声鸣叫,像呜咽、像那些日日夜夜里的模糊的音节。但母亲无法再从远处跑来,趿着拖鞋。刚刚离开的臂弯匆匆,踮脚、向上,极力地拥抱。行李摆在头顶的深处,除了简单的衣物,无他。所有的一切都被留在了身后,在每一道的铁轨里,在每一次旋转而过的车轮里:
母亲、摇篮曲、红领巾、泥泞的土地、鞋印、宣誓词、国旗,还有无数声迷糊的、被堵住的哭闹。
所有的生活,都被一无所知的交通工具,留在了原地。
老师在上课,身旁的人群昏昏欲睡。世界混沌之初,一无所有、一无所依。直到朦胧的意识诞生,没有形体,没有性别。直到它孕育出新的生命,取名塔尔塔罗斯、盖娅、倪瑞斯、厄瑞玻斯、爱洛斯,分别代表深渊、大地、女神、男神以及爱欲。然后是乌拉诺斯、波塞冬、雅典娜、阿波罗…天空、海洋、太阳,乃至智慧,都渐渐出现。
老师说,希腊人信奉神祇,从古老的被囚禁在深渊里的泰坦神到奥林匹斯山上的肉欲交融的众神。就连几千年前的斗兽场和歌剧院,都是接受了神谕而建、而作、而行。
希腊人信神;中世纪的欧洲,信上帝;而现在的人类,什么不都信,他们只信自己。笔尖在纸上滑过,午后窗外的钢琴声跳出巴赫的古德堡变奏曲。女孩向外望去,天空、气流、音乐、知识、时间、还有思念,都在这一双身处异乡的眼睛中落下:
黄昏车站,匆匆拥抱,那颗只想向着远方离去、探索的心,根本来不及仔细琢磨,自己究竟属于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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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是个信仰解蔽的过程。海德格尔说,存在物必须要被揭示它的价值,要从被遮蔽的状态里显露出真正的意义。我擅用这个词汇,来阐述人类从各种枷锁中被解救出来后,又委身于无数自我限定、压迫和圈禁的陷阱中的过程。
工业革命出现,跑马圈地的资本家让大量劳动力涌向城市和工厂,社会从中世纪的绝对宗教统治中缓慢地脱身出来,文艺复兴运动再次掀起对古希腊、古罗马纵情声欲、享受世俗和人文价值的思想重新成为人类存在的主流方式。理性的逻辑在其中诞生,培根、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倡导科学、自由、平等以及人民权力。资产阶级革命落下帷幕,工业化的号角逐渐奏起激动人心的高潮。
人类理性的有效性取代宗教、神权乃至所谓神话的想象,政治民主、工业发展、文化繁荣。科学成为第一生产力,变成社会智识的体现。天主教的权威统治和传统教条被敢于求知的理性,科学和艺术的发展正在改变人类对创造力,所有现存的社会习俗和政治体制、道德观念都要在,也必须在理性方法的检验下加以改进。
人不信神,信科学,信理性。
名叫马克斯·韦伯的社会学家,把这个十八世纪的欧洲,称之为「祛魅」的时代。工业化的媒介逻辑中,暗藏着机器发展创造生产力的隐喻,而所有发展,都建立在流水线的、充满效率和投入回报的机械社会上。
从宗教中逃脱既有思想控制的人类看似变得格外自由、洒脱,获得了思想解放与去往任何天地的可能。但所有人都没有意想到,工业化、城市化的过程里,人类脱离了家乡、家庭,乃至脱离了信仰、归属,甚至扎根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他们去往大城市,去到更远的远方,直到成为余光中《乡愁》里的诗人,成为加缪笔下的《异乡人》。
无依无靠的人类,开始寻找外在的慰藉。伴侣、金钱、地位、学历,还有各种傍身的技能和知识。为的,就是让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社会中,不至于真正地变成孤魂野鬼、孤苦伶仃。
我讲的这些,你别觉得荒诞不经,这就是发生在这个社会上的故事:
更完美的身材,更漂亮的脸蛋,更令人满意的曲线,然后是抽脂、隆胸、感染、120 、ICU、抢救、离世;
当作家人被宠爱的爱犬、临别时依依不舍的分离、千方百计的嘱托、亲眼目送的托运,然后一天、离世;
万众崇拜的偶像、人人皆知的教授、傻白甜的人设、然后是崩塌与离世。
这不是个关于冥界主哈迪斯的故事,这是个,与孤独的人类、自由的灵魂,相互慰藉、交织的故事。
故事开始,欢迎来到,
秃头所的一周热点总结。
一个女孩去世了,死在了一次抽脂手术后的感染性器官衰竭中。期间,她反复重申自己的疼痛感,甚至已经因为感染、发烧出现休克,却只被认为是抽脂手术后的正常术后反应。而最后,企图拉拽住生命最后一丝希望的,是自己拨打出的120急救电话。她叫小冉,和我年纪相仿,却再一次变成我笔下写过很多遍的那样一类人:在离世后,成为舆论的焦点和重心。有人说,她是当代女性容貌焦虑的代表。本就已长相姣好的她,却还要走向手术台,为更美、更漂亮的自己冒着危险作出改变;也有人说,她的遭遇让人痛心,该追责的,是存在不当操作行为的医院,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及时干预术后并发症的出现,才使得女孩最终在ICU去世。大概三月份时,我写过一篇文章,说的是我想整容,我想变得更美,更好看。而这背后的逻辑,便是在视觉化的主导媒介的特性之中,长相成为了重要的社会资本和筹码,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比文化、智识看似更加重要的因素。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提出,作为强调个人阅读、理性逻辑的印刷媒介正在塑造一种典型的阐释时代。文字对于读写方式的要求,影响了人类思维方式的线形化思考和前后因果的逻辑思维能力的提高,并且进一步对当时的民主政治、经济、文化对形成起到重要的作用。比如总是冷静、沉着,富有理性思考、且夹杂着各种印刷书写单词的总统林肯。这是媒介的隐喻和媒介的认识论。它代表的,是媒介本身对公众而言,具有一种难以言喻和逃避的倾向。就像是文字表音字母的相互串联形成的句子、文章要求读者必须展示出超凡的逻辑思考能力,而画面跳跃、穿梭、蒙太奇式的电视媒介却允许观众一心二用,容纳更多的犹豫、走神的状态。如此往下延伸一层,视觉化的社交媒体正在让每一个使用它的人,不得不更加关注、聚焦于外在的容貌,能够被看到的第一眼的内容——长相、身材、穿着、妆容、品味等等。虽然这一情况,早在电视媒介时期就有所体现。六十年代的美国总统竞选中,因为长相以及肢体表现力不如周正的肯尼迪,克林顿无奈败下阵来。无论是波兹曼还是麦克卢汉,都将这一次的总统大选的胜利归功于肯尼迪更适合、也与电视媒介的表现逻辑更加符合。但是,在电子通讯技术已然发展到5G阶段之时,更多的、高清的画面允许被随时随地地呈现,到处都是视觉化的媒介景观:小红书、抖音、微博、朋友圈里,都是漂亮的、身材姣好的人类。他们像是展示架里的洋娃娃,供过路的、无法获得他们的人类欣赏、羡慕、求而不得。媒介利用它的自身特点,向人类传授了它的神谕:所有长相姣好的人,都能获得更多的社会青睐。这么一来,整容、塑形、健身,何以不成为被追捧的社会消费主流?甚至于是我,一个已经意识到这样被隐藏的逻辑的人,都不得不,不得不,想要参与到这样一场盛大的视觉狂欢中。最开始,是花花喜欢猫,她哭着喊着,也要在家里养一只猫不可。但我不要,猫在我这里,是太冷漠、不喜人的代名词。我已经够孤独了,再来只看起来比我更孤傲的猫,这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但是我还是买了一只猫。原因是每次我走到宠物店的时候,它都会立刻,在众多的猫咪还在呼噜大睡的时候,向我伸出肉垫,在我好奇地向它伸出手的时候,轻轻地放在我的手心里——不伸爪子的那种。宠物对于现代人类来说,不仅是陪伴,更是生命空缺中的补充,是虚无人生中,不得不用各种外在事物对其进行填补的补充。人类的本质是什么,不是生物学家说的碳元素的聚合,也不是贾宝玉口中的泥与水的交织,也更不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精神逻辑。而是一种不断发展、不断存在、不断改变的自然物。在让-保罗·萨特那里,人类与其他客观物品的不同点就在于其并没有一个完全被定义的「本质」。不断发展、延伸和创造更多的价值是人类与世界上其他存在物所不同的绝对优势。在人的一生中,就是这样「存在先于本质」的逻辑在逼促着永不停歇的努力和奋斗。此刻的你始终是过去的你所塑造的,而未来的你尚在鼻息举止之间诞生。没有任何一个从生下来就是被定义的人,我们不是杯子、不是茶几,是一直、持续地在发展的「自为体」。人类是虚无的,因为我们必须不断地去追求自己的本质、去用各种有意义的、有价值的东西填补空虚。宠物,便是其中的一种,对孤独的、虚无的个人做出的充盈。Siri离开了,因为不合规的托运。对我而言,这种失去宠物的痛苦,与家人的离世无异。当我在南京为身处厦门的、突发疾病的猫咪着急得倒在花花怀里嚎啕大哭,订上最早一班机票的时候,我从不敢想象,有一天它会离开我。当众人纷纷为Siri发声、支持的时候,节点化的网络开始成为星星之火,相互连接。原本陌生的众人,再一次被吸纳进这个机械化的社会里,在这里,人类还是相互依偎、陪伴、抱团取暖的共同体。洛文塔尔谈过大众偶像的出现。他和他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一样,批判文化工业在生产这种伪个性的、虚假的、复制式的偶像上的不遗余力。我也有很崇拜的人,他可以说是我的偶像,是我的role mode,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他是我的精神支柱。为什么要把一个人当成支柱?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而且,为了让这个信仰、支柱,变得更加具有信服度和支撑力,崇拜者会不断地选择性接触一些与他相关的、利好的部分,而对出现争议的、弊坏的一面避而不谈。这很正常。因为这一层次的崇拜,也是空虚填补的一部分。毕竟,在每一个清晨醒来的虚无中,总该有点值得期待的部分在其中。无论对方,是家人、工作、偶像,还是金钱、地位、学历,有期待,总比,没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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