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从乡下来
娘把子女拉扯到成家立业后,自己就变成了一棵树,一棵失去水份日渐枯萎的老树。树上的鸟儿早已远走高飞,只剩下娘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乡下守望残余的日子。
我终于在城里折腾来一套房子,房子的宽敞让我想起娘住在乡下的房子。于是,我不得不去了一趟老家。娘看见她儿子回来了,欢喜得用抹眼泪的方式来迎接。我说,娘,跟我进城吧。娘问,进城做啥?我说,不做啥,住在一起可以有个照应。娘开始还兴高采烈,快乐得像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把所有的皱纹都惊动了。我说,那咱们就准备动身吧。这时,娘突然像一枚钉子一样钉着不动了。娘说,我怕在城里住不习惯,我都在这里住一辈子了,泥土都快掩到我的脖颈了。但娘哪里敌得过我的劝,终于拖泥带水地跟我到了城里。
进了城,娘就沉浸在陌生的环境里。娘没见过世面,看见小区里的私家车停放得像长龙,就喜滋滋地想凑上去摸那锃亮的车身。娘说,怎么那么多车啊。娘说,这车真亮,可以照见人呢。于是娘痴痴地看得合不拢嘴。娘说,要是坐里面,我就要晕车了。娘没有坐进车,但娘却嗷嗷地吐了。娘边吐边说,娘不会坐车,娘一闻着汽油味就要吐。我这才想起刚才娘是与我一起坐车来的。
娘在家里躺了一天一夜,终于战胜车晕。有了精神的娘看见儿子家里纤尘不染,就面露难色。娘说,让我干点啥呢?我说,娘,你啥也不用干。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又说,娘,你爱干啥就干啥吧。娘就起床张罗开了。娘替我做一日三餐可口的饭餐。娘像个老保姆似的,不做饭的时候,她就手拿抹布,东擦来西擦去,把我的家擦得光芒四射。娘边擦边唠叨,人不能闲着,一闲着就犯困,一犯困就没力气了。我不干涉娘的这种徒劳,如果让娘什么也不做,那简直就是让她活受罪。
娘总喜欢把门开着。我说,娘,城里跟乡下不一样,城里必须把门关严。娘知道自己做错了,低着头赶紧走过去把门关了。可是,娘的眼睛里分明是疑惑和不解。娘说,你们城里人整天关着门就不觉得闷?我说,娘,城里小偷多,他们是见缝就插针,所以城里家家户户都安装了牢固的防盗门。娘听了觉得不可思议。
那天下班,我看见娘坐在小区的石凳上,跟老头老太们谈得火热,说着我的童年旧事。吃晚饭时,我正经地对娘说,以后别跟小区里的陌生人说话。娘似乎想抗议,娘说,你们城里人怎么那么怪呢?我说,娘啊,城里人都是熟悉的陌生人,见面点点头挤挤笑就算是礼貌了。娘似乎很生气。
闲着无事的娘后来竟然看中了我的私家花园。我的私家花园是荒草一片,物业管理准许我自主载树养花。那天,娘趁我上班不在家,竟将这块空地整成了一畦畦的菜地。娘刚要把菜秧播下去,物业管理的人就气呼呼地打电话给我。下班回家,我就向娘发火,我说娘,让你呆着你就别瞎操心,吃青菜咱们去买啊。娘说,是种菜变习惯了,一看见房前屋后有空地就想种菜。我说这是城里。娘知道自己又犯了错,就一言不发地发起呆来。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娘天天呆在家里,双脚都没迈出家门一步,变成一位看上去十分慈祥的老人,她每天站在窗口目送我匆匆去上班,又每天站在窗口迎接我疲惫地回家。我想我娘总算是习惯城里的生活了。那天晚上,当我抬头看我娘的脸色时,发现我娘居然比来时胖了很多。我高兴地说,娘,这才几天呀,你就胖起来了。娘笑笑说,胖可不是什么好事,我这不是胖,我这是浮肿。我心头一惊,怎么会这样呢?娘说,不奇怪,水土不服呗,三天不下地,不肿才怪呢。
第二天晚上,娘说要回老家了。任我怎么劝都无济于事。我娘是铁了心。娘说,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反正明天你一上班我就回老家。我说娘,再过段时间你就适应了。娘说,适应不了,就像你不适应农村,我也不适应你们城里。我说,老家还有什么值得你那么留恋?娘说了,当然有,我在老屋背后种了十株南瓜一百多株青菜,它们正等着我去浇水呢。
我留不住我娘。我娘在城里一共呆了不到十天,就死跌活撞要回去了。
想起娘会晕车,头天晚上我便问她,我说,娘,明天怎么回去呢?娘说,死也不坐那汽车了,你帮我搭乘一辆拖拉机吧,乘拖拉机我肯定不会车晕。
(载2007-4-5《皖西日报·大别山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