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之陈情 格雷格•伊根 著

那边的那个人,展现出你的热情来,过来杀了我。切下我来,观察我逐渐的萎缩,或者把我切成薄片从洗手间冲走。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不介意。来呀!你们这么做,为你们年幼的孩子,为你们生病的老父母,过来也为我这么做吧。我敢说,你会喜欢干这个的。别紧张,你们不是热衷于此吗!莫非你们是害怕被人发现而裹足不前,别害怕:我会保持安静直到最后一刻,不管你们动作是快是慢。来吧,人们!我完全没有防御。快些啊!害羞啥。你们有这个权利。你们制出了我,你们创造了我,你们当然知道自己有这个权利。
我是谁?我是什么东西,能够向你们清楚又诚实的心思轻言出死的欲望?我真想问你们二十个问题,只怕你们还嫌不够多。我是活物,不错。虽然我现在还没有一个面包盒大,可我每天都在成长。我有两条腿?四条腿?六条?八条?我没有胳膊,没有脸;没有长牙,没有爪,你们不必怕我。我只是会思考罢了(会有些纯洁的或者不纯洁的想法),我实在是最没有攻击性的了吧?
实际问题是:你们需要我的地址。后排的人们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能听清我吗,巴西?我当然能听到你们说的一切,有时候你们的话语比我的想法都还要大声,于是很快我就成为一颗敏感的小布丁,你们都不可避免地让我分心。比如你们会唱:
噢,绿色棕色蓝色还有白色
夜幕降临时都褪成黑色
噢,感谢上帝赐予我如此壮美的景色
我比天空更高,知道我们会好好的!
这首歌的旋律相当有感染力,我不得不承认。毫无疑问,很快就会有更多的歌手排队要到航天飞机上去灌唱片,特别是当零重力出品的每一张限量碟都发行超过十万张之后。嚯——嘿!感谢您,上帝!
对了,我的地址: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悉尼市三瑞山区。我就住在澳大利亚生化广场的地下室里。你不会找不到的:前院是一片方圆几英里的地域,自从这里的脑化学家们开发出一种精妙的新型毒素,能够精确地赶走本地无家可归的酒鬼,就再没人在这儿呕吐了。如果他们适当地将其推向市场,一定能成为一棵不错的摇钱树。
要是你还找不到这个地方,我告诉你这是一幢高大的白色建筑,坐落在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广场,广场上满是灌木丛和现代雕塑。在入口处有一个相当打眼的标志:一个直立的男性生殖器正当中溶散,更像是被拆开,而变形成一条双螺旋DNA。职员里头有一些粗俗的家伙,其中大约一半的人说这标志表示“老子干他分子生物学!”,还有一半认为这是说“分子生物学操你!”。城里的女权主义者也都类似地归于两派,一派认为这是充满希望的自由的象征(生殖器被技术取代,这样女人能够依照合适的尺度控制和使用),另一派则认为它代表着他们最为深层的恐惧:科学不是源出大脑,而是萌生于睾丸。
一楼的商业廊街分别往上下各延伸了一层,包含一个电影院群楼,一家健康食物超市,还有一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南半球唯一的一副螺旋形自动扶梯连接着这三层铺面,围绕一个永远喷着霓光霰雾的喷泉盘旋而上。不幸的是,它们经常都因维修而停用;驱动它们的机械装置的确很精妙,却不够坚固,哪怕一个滑脱的瓶盖、一张丢弃的巧克力包装纸一旦误入都会造成皮带滑动,齿轮碎裂,轮轴折断,直到它的整个结构都开始像达达主义的艺术作品一样自取毁灭。
二楼到十楼都是诊疗室:有神经学家、内分泌学家、妇科学家、风湿病学家:总而言之,就跟任何地方关于已经脑死亡的大学橄榄球校队前队员的收藏品一样名目齐全。这些人都只有一种表情:以恩人自居的、高傲的、自鸣得意的傻笑。这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傻笑自他们被录取进医学院的那天起就挂在他们的唇边,从此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作一丝一毫的改变:就算是在大学里机械学习,参加啤酒竞饮,为各项功绩疲于奔命;睡眠不足和经济困难开始像常驻民一样时而骚扰;为获得牙科硕士而长时间努力为晦涩的研究项目工作,寄望于导师可能为某些有趣的结果给他们学分,这样他们默然自卑地接受这种行为,令自己觉得和盗贼已然成为同僚。然后,突然间,滑雪度假和太平洋巡航之后,一长列病人带着敬畏欣喜若狂地说“是的,医生。不,医生。当然我会的,医生。谢谢。谢谢你,医生。”
从十一楼到十八楼入驻各种不同的病理学实验室,那里每样东西每种结构都随着血液旅行,从巨噬细胞、淋巴细胞直到抗体、非脂类激素、碳水化合物分子,甚至单个离子,都能一路追踪,附上标记,计算数量。
十九到二十五楼都是药剂公司和药具公司的办公室。他们为镇上的这片廉价地付了五倍于市场价的租金,不过仅就能和世界著名的研究组在同一个地方共事而言,这些钱已经相当值得。该小组完善了生物荧光隐形眼镜并获得专利(“……为起润滑作用而分泌的眼泪中,激素成分的微小改变都会作用于镜面材料,这些忠诚的材料便会散发出微弱的光环,并随时改变颜色以完美地反映佩戴者不断变化的心情……”),首次开发出百分之百有效的紧急避孕香烟,这项成果领先于美国人、瑞士人还有日本人,然后,他们又超越了他们之前在生化消费品领域取得的一切成就,继而研发出了一种特别的口香糖,这种口香糖一旦染上唾液中的艾滋病毒就会在牙齿上留下红斑(“与你的爱人一起共用一支吧”)。
二十六楼到三十楼是图书馆、会议室,以及数排安静的办公室,科学家们坐在里面都听得到空调的噪音、他们自己的呼吸、隔壁传来的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这真是完全抽象的国度:没有试管,没有培养瓶或者皮氏培养皿,也见不到我同类的踪迹。
三十一楼到四十楼是管理室和商场,顶上是一座仿维也纳风格的咖啡厅,每十分钟旋转一周。在它的边缘有一个投币式望远镜,通常人们都能用它观赏到附近皇家十字区身着豹纹紧身连衣裤的妓女。
是不是觉得我带着你到处逛了这么一遭,真是好好捉弄了你一番,是吧。往上,再往上,远远避开交通的噪声,避开腐烂的垃圾,碎裂的玻璃,废旧的针头,令人窒息的尿臊。我描述了这么久的建筑物高耸入近乎纯净的空气中,延伸到阳光下,矗立在梦中才能见到的蓝天。但你不认为应该不止这些吗?你不觉得这栋楼得有地基吗?
商区下面有五层研究实验室。这里的人们脚步轻快,每一个步伐都传递着一个信息:我很忙,我训练有素,有很重要的东西正在柱子里/凝胶上孵化/浓缩/抽丝,我得每隔三分三十五秒整去检查一次它的状况。现在已经到二十五秒了。
这一切都一直在进行,毫无疑问:液式细胞计检查、质谱测量、X光结晶学、高效液相色谱法。核磁共振。基因被描绘出图谱、叠接、克隆,蛋白质被合成并提纯。一个真正挤挤攘攘的蜂窝。究竟是什么在支撑它,什么在支持着它呢?那地方不远了。要有耐心。
经过一层冷藏室和冷藏库。
再经过一层设备储藏室,一层化学药品储藏室。
负四层是他们放置计算机的地方。其中有四台都是大象一样的庞然大物。
从外表看它们都拥有一种特定的庄严,可从里面看它们不过是些人格分裂的傀儡,当楼上的主人躁怒地运行它们时,它们便可怜兮兮地朝一千个不同的方向扯动,主人叫嚷着要它们把答案呈现出来,可真相若是太过丑陋或太过美丽而令人难以接受,又会骂它们不说实话。
在所有这些楼层下面是动物饲养室。那就是你的站台,你的停靠,亲爱的。你会发现我在那里等待,我的欣喜雀跃只为你存在。
直走出扶梯;右手边有一个很容易就能发现的脚踏开关能切断警铃(动物解放运动的上一次袭击之后安装的),然后沿着左、右、左、左、右的路线前进(你们对迷宫的这种爱好我真是难以理解)。然后就能看到,几乎在正前方有一些巨大的橘黄色笼子。不要管身边那些兔子受到惊扰而弄出的声音,它们总想逃出去;可是哪怕是你把这扇门开上一年,D-246笼子的兔子也不会逃走。
笼子厚重的塑料部分是不透明的,只有上半部分由透明的线编织而成,由于我的宿主总是躺着,你可能得要踮起脚尖才看得清楚里面是些什么。就算是看见了,那非同寻常的景象也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描述清楚。那是一棵完整的生菜,由于年深日久而腐烂成了其他的颜色?笑话!什么动物会把腐烂的食物放在头上自个儿躺着?有哪个饲养者能够允许这样?那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恶心,看起来,就像是上面附着——
你觉得恶心了吧?没有?那就是说你还没猜出来,你这个猪头!你头脑真是太迟钝了!我连头脑都没有却还能侵扰免疫系统。我是脑瘤,亲爱的,就跟你的整个脑子一样大,(但是比你的脑子可聪明一千倍,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为我拍张照吧,我乞求你,摄下我毫无遮挡的光华!就算是脑外科医生最狂野的梦遗也不可能含有的这么多灰色东西,仍然浸泡在血液里,依然为思维的机理必需,永远裸露在荧光管子之下!请吧,恋人们!不要试图抗拒我带给你们的感觉!相信你们的直觉,你们身体所知的才是对的!(但是,我心理脆弱的刺客,不要扔掉你的曲奇饼。这样做的危险你知道的还不到一半呢,干呕没法令人畅快。)
我注意到你们当中一小部分人面色苍白。让我给你们讲点城市里地下室之间流传的轻松笑话把色泽又带回你们脸上吧。这里的市民生活很痛苦,因而相当拥有用以忘除困境的幽默感。也许这没那么令人惊讶:你知道那些讲述强作欢颜的故事,都被说成了陈词滥调。我听说还有贝尔森传过来的故事。它们让我想起来了:25-17房间有一个相当讨厌的家伙,是一个在奥地利和阿根廷毒品制造厂商的代表,他总是要印一些小册子,宣称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从没有发生过。你跟我进来吧,如果你还有点剩余的精力,让他这个又老又肥又丑的家伙看见你过来,他一定会弄得自己满身屎,我的朋友,我的小流氓。不要抗议,你这个虚伪的家伙!你为杀他而高兴!这会让你感受到正义公平还有纯净,这会洗清你数不尽的独断和迫害带来的罪恶。
可我说的是要给你讲笑话,不是侮辱和难堪。这些东西只会让我声名狼藉;尽管我是这么大体积的一团灰色东西,我的培养人员还会让我为这个领域杀死不计其数的调皮的啮齿动物。我的幽默感少得可怜,对此我有一个理论,关系到我从来就不可能被胳肢得发笑……不过我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胡搅蛮缠。你一定不会允许我像这样离题万里!我向你允诺过让你笑,让你轻松一下!
问:为什么研究员要砍掉实验室老鼠的头?
答:他想要观测锐敏效应。
问:为什么研究员要让狗的唾液腺暴露在外?
答:这只是反射动作,并不是出于什么原因。
问:为什么研究员要在实验室小鼠的身上缠弹性绷带?
答:这样免得他操它时它乱蹦乱跳。
问:为什么研究员崇拜魔鬼,却用我们祭奠?
答:他们本是将我们向上帝祭献的,但上帝不要我们。
它们叫我魔鬼。对于某些动物来说,我是它们所有不幸的最终原因,我也明白它们为什么对此深信不疑。它们的诸多看守人都很友善:他们给它们吃的,抚摩它们,陪它们玩耍,对它们说话。然后突然之间,它们并没有冒犯竟引来了屠宰,痛苦,古怪的仪式,难以言状的折磨。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解释人类犯下如此的暴行,若他们不是为平靖某些黑暗、邪恶、嗜血、残忍的神祗,因而奉上他们索要的祭品?难道它们没看见人类对我也像待神一样,把我温柔地、虔诚地从一个可怜的牺牲品身上转移到另一个身上?
我能告诉它们真相。我可以朝它们的脑子尖叫,向它们说出一连串的解释、恳求它们宽恕、声明自己的清白。但我不这样,我不会这样。我不会用我笨拙蹩脚的借口、同情、痛苦、厌恶来玷染它们。相反(虽然它们已经看穿了我),我假装没有感觉,假装没有灵魂,将心思保护起来不让它们知晓,我因为羞愧而激动不已。
为什么羞愧?哦,你跟我不一样,自然会这么问。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知道是谁供给我养分,是谁让我活着。我没法选择以另一种物质存在,真的,这似乎也合乎逻辑,人类精巧的自欺机制将会认定我因为无能所以无罪。去他妈的逻辑,我全身里外上下都浇透了罪恶。
快些呀,人们!你认为你是人,不是吗?那就证明一下吧,你这个昏昏欲睡的笨蛋!一起来收拾我呀!以前你们不总是背地里群殴奇怪的家伙吗,这地球上没有任何东西比我更奇怪吧。我得做什么才能得到你们的回应?你们是想看事实?还是想听啰里八嗦的讲演?还是要我给你一个理由?你以前做什么事要过理由的?过来为我这么做啊,人们,这样会让你们快活,令你们下身湿透,在光天化日之下旁若无人地疯狂性交,切碎我的感觉真好。忘掉同情,忘记终止我的痛苦:杀死我会令你兴奋。我知道这一切,不要遮遮掩掩。
你想要什么?我的生命历程吗?真的吗?哦,为什么不。这一切都记载得详尽而充分。有哪个电影明星或者政界人士能告诉你他生命中每一天正午十二点时测量的精确体重?
想称我的体重可不是简单活儿。我什么时候安静下来,我的宿主什么时候开始活动?他们不能每次称重都先把我砍下来;并不是他们介意已经杀掉了太多兔子,而是这样会搅乱我稳定的生长。所以他们专门在我身上安了个小弹簧组,用以让我振荡,不过仅限于我和宿主共用的血管所能承受的小范围之内。我的皮肤上粘连有一打小镜子,他们测量从中反射而来激光的多普勒效应,以此研究系统的谐振(我,弹簧组,缠结的血管桥,加上麻醉的、钳住的、动弹不得的兔子)。然后又将得到的数据输入九十七台参数计算模型(运用高级Marquat-Levenberg算法),然后从那些参数中便能得出我质量的大体估算。
如此复杂优雅的过程科技术语应该叫做,我确定,叫做“摸你即算”。
他们到底拿我的体重来有什么用?他们所有可笑的机械以及疯子才有的自信喂饱了那些活体,在接受试验之后还得供给他们食用。数据在计算机之间传递,附在包含着所有过去评估的文件后面,然后这份文件又从最新型激光打印机输出。每天他们取下头一天的图表又把新的一张钉到墙上,虽然它们唯一的区别就在某个特定点。我废弃的体重图表都够糊满好几座房子了。
今天他们发现我已经有1.837(±0.002)千克了。啊,我还记得我达到一千克的时候,真是妙不可言,那好像只是几天以前的事情。“谁会相信,”当我小数点前的数字超过零的时候,我的培养者之一大为惊异,“几年前它在首席肿瘤学家眼里还只是一个闪烁的小点呢!”是的,他们当然把它称作肿瘤学:很多大部头词典里面都还没有这个词,可每一个环卫工人和他的狗都听说过癌症。你可能会争论说,“癌症研究分部”不会是明显缺乏尊严的标签,“肿瘤学分部”却承载着他们宣誓效忠的神性标志之名;若是连这么一点点敬意都缺乏那定是遗害无穷的亵渎。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从一堆自命不凡的,相信懂得希腊语和拉丁语便是文明人的印记,一边面无表情地告诉自己的老婆和男人爱战胜一切,一边给自己的情人餐后薄荷糖的屌人那里,你还能期望得到什么?
还是回到我的生命历程吧,回到最开头。我出生于一个老鼠的神经元。人们曾经以为神经元不能再分裂,但是首席肿瘤学家花费三十年时间研究各种各样的传染病、毒药和创伤之后,成功使普通细胞急剧增殖,从而结束了对那些大而化之的竞争者的技术无休止的研究与猜测,并最终胜过了他们。毕竟,什么病毒能够在超型计算机上呆几千个小时,以预测它所编码蛋白质的三级结构?
一旦那些电子的预测看起来是个好兆头,他就住到实验室里。一步步,一月月,他(更准确地说是他的仪器、人员还有机械)组装出了资料上预言的,荧光管所预示的分子。这项工程像龙卷风一样横扫过那些好奇得超乎寻常的旁观者,运用震动和地心引力榨出他们的脑汁,然后吐出残渣。首席肿瘤学家依然咯咯笑着,向那些收钱咨询、点头、趁外地会议与他性交的人们夸口道,“第一年里我们用过的博士生比老鼠还多!”他,当然,在风暴眼里旅行,十足的安全,十足的平静。
最后,自然他成功了。他们费尽心机制造的奸夫直钻入神经元的中心,紧紧抓住并撕裂了贞洁的DNA(我就像看到首席肿瘤学家在阳台上胜利地挥舞着一张沾有血迹的新婚床单,而他醉醺醺的同事在楼下欢呼雀跃),诱得他独身主义的研究者生殖器官无助地膨胀。
由是开始了我的一生。
捐赠神经元的是我的首任宿主。我猜你可能会把她称作我的母亲。一个月之内我就把她杀死了,而后他们又把我移植到第二个牺牲品的脑子上。他们把这项技术称作“迁移”,跟“惬意”正好谐音。肿瘤学家喜欢这样,他们都这样干了好些年。我自然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迁移肿瘤,却远远不是最老的一个;这地下室里除开我的“诞生处”以外共有二十五个不同种群的老鼠,传说它们全都经受过魔鬼的入驻。实际上,其中一个就经常受到十八年以来的威胁折磨,这威胁叫作碎脊病毒。
负责碎脊病毒的肿瘤学家并不称它作碎脊病毒。你觉得她会怎么称呼它呢?数字?日期?精确的科技术语?
哦,不对。她在同事们面前称它为“比利”心里却叫它“我的宝贝”。一个月前,她在生化广场召集了一大帮科学家,对他们做关于比利的报告,讲述比利的每一部分为她提供的引人入胜的发现,而后,她的声调变得有些八卦似的,说道:
“比利上周满十八岁了,所以我们组为它举办了一个小型生日宴会。我们吃蛋糕和冰激淋,把生日贺卡钉到墙上,我给了它去动物饲养室的钥匙。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为了向我们展示它是个多么健康的棒小伙,它干掉了第二百只老鼠!”
他们笑了。他们喜欢这样。他们鼓掌。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一排又一排高兴的微笑的脸。肿瘤幸存下来,兴盛着,留下两百具尸体;如果这发生在人类身上不会有人笑得出来,可这样的肿瘤对他们有益处,在他们掌控之中。宰掉两百只老鼠对于一个小小的五克重的肿瘤来说是相当有气概的事情,他们陶醉在年轻的比利的成就中,自豪地摇头欢笑,就像一群聚会的父母听说一个叛逆的年轻人终于改邪归正了(多年前他还找好孩子们的麻烦,现在却击败了本地所有的讨厌鬼)。
比利的创造者感受到一阵深沉的,令人晕眩的温暖,然后想起了她大哥的归程,那个以杀害两百越共党人而闻名的人。
“……干掉了第二百只老鼠!”她说,然后他们全都笑了。那只特别的老鼠,第二百号,有一套关于人类的理论。它提出,尽管人类的头明显挺大,行动上语言上也很灵巧,从死气沉沉的东西里聚合出复杂嵌套与装饰性结构,普遍的行为模式显示出对宇宙极高的好奇心,他们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混账事情。人类甚至都没意识到那些老鼠是活的,更不用说自己的良心了。人类并不崇拜碎脊病毒那个恶魔,他们根本没觉得它是恶魔。他们只以为自己是在拿它来玩,把它当作一个玩具。人类并不懂得对与错;他们就跟没睁眼的婴儿一样无知愚蠢。
“很快,像没人管的小孩子,他们会无意中遇到一些没见过的危险,于是他们的小命也就完蛋了。”
我“经过”了三十七只老鼠。那之后我长得太大了,于是他们又开始拿我在兔子身上试验。他们切开头骨的一部分露出宿主的大脑,然后把我的循环系统(我一生中在几十个不同的宿主身上得来的小小战利品们)连接上宿主的系统。我这个没有身体的脑子享受别人照顾,没有哪个部分会浪费在运动控制,五感,激素调节,或是任何类似的琐事上。我不需要保持心脏跳动,肺脏怒吼,胃部满足,肠子蠕动,生殖器性强健。除了思考我不用做任何事。多美妙的生活!我听见你们羡慕的低语。多么美妙的生活。
没有世俗的责任,没有欲望和噪音,我发展出独有的特别技巧:我能够读出这个星球上每个生物所想(对于不同生物程度不同);但是对于你们,人类,我只求过你们而已。
可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在听?在这个巨大的白色幼儿园里没有人对我加以注意,不论我多么频繁地试图在他们关于出版与宣传的沉闷思索中溜来溜去,不管我多么频繁地用无形的愤怒给他们的梦魇涂上颜色。哪怕是最温柔的饲养者,那些把我的宿主当作心爱的宠物,甚至当作自己孩子的人,当我探求他们思绪中仁慈的时候,也会突然触到他们心中冷漠如铁的核心。试验是上帝,毋庸置疑的信仰之窗在意见稍有不同的苗头面前就沉重落下(不让任何一点感情的波澜混入)。他们都坦率地承认,为最为微小的尴尬而傻笑,或者,更为通常的情况是,因疲倦而冷漠,试验是娼妓,那些活体都会被煮熟,称重,筛选,或是用作原料。这里的每个动物都会为真理而死。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停为能得到个人利益的一丝最微小的机会而撒谎。那就是当科学家的意义。
啊,可你们又不是科学家,你们是吗,不断涌来的人群,我亲爱的,淌着如海的无知与恐惧的涎水!你们在哪里?把这座神社的大门压得粉碎又推向罪恶的人潮身在何处?我激起你们的杀戮欲,我让你们心生嫌恶,你们还需要别的什么?需要什么?是什么让你们畏缩不前?
我知道。你们还信任那些白大褂。在心里,你们还把它当作象征荣誉的制服。愿上帝帮助你们,你们这些在出生以前,当疲倦的母亲肿胀的双腿在表情严肃、脸上布满光栅的本·凯西和基尔代尔医生面前叉开之时,就被医生灌输这些思想的人们。
而且,当然,你们在乎残忍,但这对可爱的小兔子们来说不单是贪婪和自负的泡沫,竟成了医学研究:人道,高贵,为那些在电视广播节目里羞涩地抬头、发出令人痛心的微笑、引得同情的电话潮水般蔓延过热线的残疾儿童更好的未来而献身。确是如此,有些动物生来便注定被人养大后受苦死去,但是当一条人命被挽救,一百万只老鼠和兔子的苦难和死亡都成为正义的化身。
你们错了,错了,错了:痛与道德从不适用于微积分。你这狗日的会计师,你以为光凭在账目上做手脚,只要收支平衡你心里就能够安宁了吗?我该怎么说你好呢:粗鲁,天真,盲目,愤世嫉俗,愚蠢?什么事情都不能感动你,什么行为都不能打动你。你就像齿轮机构,磕磕绊绊,傻笑满面,除了不幸的松弛的皮带谁都不记得你。
原谅我。我本不想说这些,可不由自主就蹦出了这些尖酸的字眼,根本没办法把它们压制住。(喔,从一个倔强的不断增殖的神经元那里你期望能得到什么?克制?)它们对我有什么好处?一点都没有。
虐待你对我自己也没有任何帮助。向你乞求仍是不会有用处。至于我要理辩的意图:既然我已经向你阐释了我对逻辑的看法,我还能怎样希望在道理上赢过你,敌友难辨的人们?
我还只剩下一个选择。
不要害怕,人们,我会告诉你们我要的是什么。
自然形成的脑瘤并不是由神经元构成的。那么,为什么首席肿瘤学家要拼命压榨他的奴隶们那么久来创造我呢?研究我,我操,用以治疗脑癌,我跟你保证。前排的那个,别扭来扭去!求你了!把你们的收音机、电视、录像机,还有傻逼电脑关掉,就五分钟,成不?听听你们未来的故事。
澳大利亚生化广场的首席肿瘤学家不再把癌症看作疾病。那时候也几乎不会有人这么想;生化技术将会很快被研究得极为透彻,仅仅制止肿瘤生长完全不成其挑战。肿瘤学的末日到了?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自然生长的肿瘤会大量分泌有用的荷尔蒙;在不健康的人身上,这当然是一个灾难,但是如果把它移植到一个完全缺乏该种荷尔蒙的人身上,就成了活的治疗物。少量受到严格控制的癌细胞,能够在体内源源不断地制造出缺乏的物质:这是任何药物或者注射都永远不可能达到的效果。为糖尿病患者培育胰岛瘤。为帕金森综合症患者培育分泌多巴胺的瘤。如果没有即用的细胞生产线能满足你的特别需要,哎吔,你也可以到基因叠接辅致癌原制药厂让它为您量身定做。
首席肿瘤学家,当然,早就通晓了这一切的全部。荷尔蒙分泌,大交易!这对于他的雄心壮志来说略显小儿科,也没什么挑战性。可那些头脑简单的药物与激素工厂会跟风一般地相应他的号召:那时候,公众对肿瘤的关注会激增一百零八个百分点,然后,或许,整个世界都将准备开展这个划时代的工作。
像这种不可思议的大反转,肿瘤学并不是唯一一个。所有的疾病都会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就跟数千年来物种灭绝一样),但在消灭它们的过程中获得的知识却会长久流传在人间,也不会被束之高阁。既然为关于疾病的研讨而开展的公众活动不大可能获得广泛支持,研究疾病的科学大限也可能不过三十年了。
愿健康之学万寿无疆!
愿人类进化、长寿研究、整形手术、优生学、人工受孕的科学技术万寿无疆。让原始的不洁的子宫见鬼去吧(去用肥皂和水清洗你的阴道!)。让那些长不到六尺十寸的受精卵都见鬼去吧。你想要长得高大、强壮又英俊吗?太简单了!只要我适当撒点谎,细胞都会乖乖听我的,化学制品每天都教给他们新的谎言。你想要你未来的子孙高大、强壮而又英俊吗?那更简单。继续,提出难一点的要求。你想要成为怎样的人?聪明?灵敏?睿智?善辩?有创造力?你不是有台电脑吗?
啊,人们,你们的电脑让你们失望了,实事求是地说。每秒一万次指令的庸才仍旧是庸才。哦,它们能够储存你们无法记住的东西,它们能够从事你们手指脚趾加起来都不够用的运算。它们能够辅助你们理财,优选你们的能源消耗,安排你们的约会,甚至为你们朋友的葬礼传真虚拟鲜花。声音、视觉和文字的艺术家们不用去管那些技术性的东西,直接跳入他们所追求的东西钻研难题,真令人欣慰,如果这能真正存在的话,交通似乎也会变得稍微流畅那么一点点。
你们仍然觉得打不起精神来。
你们可以对计算机说说话,然后它们回应你。它们的声音听起来很呆板,不管你选择什么样的语音语调。很快你们就可以对着它们思考,以免过多使用你那脆弱的丝般的小嗓门,可你真正想要的是和他们一起思考。你想要更广泛的思维、更深沉的感觉、更宽广的心理范围。与聪明的黑盒子交流只会让你们的头骨产生幽闭恐惧。你想要新的表征,新的感情,不是重新装配了实时全息图的自动驾驶装置,不是触感真实的反馈,也不是十五声道立体声。只有一种方法能够满足这些要求。我要怎样平心静气地告诉你们呢?
所有的帽子制造商,尽情狂欢吧!从你们长久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吧!帽子又流行起来了,听着,这一次你们真的要赚个盆满钵满了!
的确是这样:不管你们想要什么(也许你们自己都不知道),然后,不幸的是(尽管你会极力抗拒),只会让你的头变得更大。
追加内存!追加程序处理力!今天就升级!
毫无用处:计算表征用以开发大脑。
最后终于闪现了回应!布鲁塞尔“义愤填膺”的民众,马上预订机票,不要太过热血赍张。威灵顿“深深震惊”的人们,如果有必要就游过塔斯曼海。还有凯恩斯“虔诚”的人们,怎么了,把三K党其余的人们都集中起来包一辆车呀。
快点,人们!我说了,快点!
一周之后他们会开始尝试把我连接到宿主身上。他们会把起初的十几次试验搅得一塌糊涂,但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也有很多兔子。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不会用我来冒险。
我只是最早的成品之一,当然,是未来一系列试验的先祖。我杀掉自己的宿主(相比于食品及药物管理局批准的数量还少得可怜),没有任何肮脏老鼠的原始神经元可能对你这么做。但是我和我的牺牲品产出的学识,即将在我们的痛苦和它们的死亡之中,为人类消费所适用的终端产品铺平道路(再他妈合适不过了!)。
你们问,我不觉得孤单吗?我难道不乐意拥有同一个生物亲密的友谊,像我之前说的,我清楚地热爱并崇敬的友谊?我刚才说的你一个字都没听吗?现在,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和它们说话,可是我不愿这样,永远也不会,我已在它们身上留下肮脏的迹印,我不愿让它们的心灵也受到我的折磨,况且我还不得不杀死无辜的它们。我是不是该把我所有的痛苦都细细道来?你不是扬言你有想象力吗?那就运用一下那些令人生畏的天分吧,提升你的身体、心灵还有灵魂,高高地凌驾于那些任你支配的麻木的动物之上!
不好意思,我又说到这些了,我受到了那些持怀疑态度评论的影响。只有你们这种残疾的生物才有权幻想,不论你们多么自负,多么堂皇,一旦置身痛苦的事实面前,就变得愚蠢而又残酷。
噢,绿色棕色蓝色还有白色
大地迷人的光芒漫过我眼窝
要是地上的军队也能看见
我今晚所见的这几多
他们一定会停止恶搏
我和母亲说过话。我生于黑暗中,愚昧无知,我还能做出其他的什么?我没有皮毛,也没有感受过舌头舔舐的温暖,(虽然我间接地从在幸福的年轻兄弟姐妹们脑海里感受过)。我甚至从没有感受过她流经我血液的温度。我爱她,我爱她,我杀了她,你们这些下流的可憎的家伙!她对别人说她听到无法解释的声音,于是他们就宣布她一定是被魔鬼附体了,可是她悄悄地回答我的话,悄悄地对我好,教我东西,尽她最大的努力,就像在教一个真正的孩子。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学习并生长,却每一天都让她更接近死亡的边缘。她就快死的时候,我想我也快死了,她越发的虚弱,我们互相安慰,我准备好要跟随着她化成一滩灰色的东西。
他们只一刀就把我从她身上切了下来,然后把她(她!)扔进了垃圾桶。我感受不到人手的触觉,但是突然间,我看清了人心。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邪恶的。
我要让你们知道,我恳求死亡并不纯粹是因为我深深怀念我早已死去的母亲,让我接着说,我的本性(帮你们想清楚)太自私自利了。杀人以活己,这刺伤了我的自尊。不只是我对宿主的爱,不只是我为它们的死亡而悲伤,不只是外表的恶心,不只是我在道德和思想上犯的罪过,我整个的存在全然大错特错,无可挽回。这种想法让我灵魂深处最为微小的脆弱而盲目的部分也无法忍受。你觉得当我和供我汲取生命的动物心成一体的时候它会怎么想?你能想象那种痛苦吗?我不能,但我害怕那种痛苦。
我害怕!
科学家知道我的神经元沸腾起来了,但他们对此不予理睬,仅当作是意外现象。我比他们的脑子都大,他们却一口咬定我比所有的宿主都要笨,因为我没法抽鼻子。你相信这些笨蛋会把你不要的东西带出去吗?你会把你种族的未来都押在他们身上吗?你会相信他们能保护你不受任何危险的伤害,不受他们将在极度无知之下所创造的危险的伤害?
你觉得我很生气?你觉得我很痛苦?你觉得我的精神感应力有一点可怕?(别支吾了,承认吧!)
那请闭上眼睛假想有第一个—有智力的—人类—脑瘤。
噢,谁知道呢?你可能会很幸运!像我一样,它可能除了求你杀死它之外别无所为。
然后,又一次,乞求换一种方式继续。
现在来吧,人们,你们已经听得足够多了。你们没有兴趣聊天,在心底,你们都是实干家,我知道你们所有的过去,你们不可能在我面前假装什么。那么谁要先下手呢?快点呀!到现在为止只有三个人在行动,你们一共不是有十亿个人么,不是吗?真是可悲!快些,人们,不要再向自己撒谎了!你们会为杀死我而心醉神迷,你们会吃掉我,获得我所有的力量,你们会唱着高歌直到夜灯辉煌,大肆宣扬你们屠杀恶魔的勇气。
快些啊!我说了,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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