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我和我的姐姐

一、宝玉篇:我的姐姐是贵妃

自她进宫以后,我就失去了这个唯一的姐姐。

我对她的记忆停留在她进宫之前:我与她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她大着我十来岁,名为姊弟,却情同母子。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初长成。

我懵懂无知之时,她已开始替母分忧:见赵姨娘接连生了探春与环儿两个,母亲却痛失哥哥贾珠,她便待我愈加不同于别人,我三四岁时所习得的数千字、几本书,都是她手引口传的。

那时候,我对她倒比对母亲更依恋的。因我母亲生她的时候恰逢正月初一,她从小便被赞有福气,老祖宗也时常这样说,并且亲自教养,异常看重——这都是我从小听到大的。

直到那一天,她乍乍地离了家,进宫去了,我还总哭闹着要进宫找姐姐去。一开始,家人们哄我,我也以为她还会再回来的。可等了一年又一年,只不见她回来,家人也不许我再以“姐姐”称呼,上上下下皆称之为“娘娘”,我也渐渐地懂事,明白了何为“无情最是帝王家”。

后来三妹妹探春被母亲抱来抚养,史大妹妹也常来家中与我相伴玩耍,更兼又从扬州来了个神仙似的林妹妹,我便也就把这个亲姐姐丢过手去了。

她不再是我的姐姐,她是娘娘。

可是她却是惦记我的,总不忘带信与父母关照我:“千万好生抚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逢年过节,宫里不时有赏赐传下来,偶尔老太太也让我进宫谢恩,只是大半的时候是不得相见的,便是见了,隔了重重的帘幕,隐约见她在高高的座上,连声音都是渺远的。我跪下行礼,却不见她的面目。

还是省亲那一回,她特意召见我,命我进前,携手将我揽于怀内,又抚着我的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仿佛儿时一般。我见她通身的贵妃服制,头上戴的,身上穿的,皆与我记忆中的她大相径庭,心里竟十分恍惚:眼前这个雍容华贵的皇妃,真的是我那亲如母亲的长姊吗?神思恍惚间,一种疏离陌生感油然而生,却见她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我再也找不到幼年时的姐姐了。眼前的这个美人,是全家的“娘娘”,是天下人的“娘娘”,独不像我的姐姐。记忆时远时近,她既熟悉又陌生,我与她之间,终究是隔了厚厚的一层帘幕,以至于,我有时候会忘记:我还有一个亲姐姐。

那年跟林妹妹拌嘴后,我急急地向她表露心迹,也曾脱口而出:“我又没个亲兄弟姊妹;虽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这话说得虽莽撞,却也是实心话了。我确乎不再将高高宫墙之内的她视作我的姐姐了。

可是她心里却时时牵挂着我这个弟弟。大观园内所有亭台轩馆,都是那日里老爷带我游园时命我所题,那日跟姊妹们做了诗,还是林妹妹悄悄替我诌了一首好的,权当哄她欢喜。她见了含笑夸赞我“果进益了”。

那短暂的相见,并不见她真心欢喜,反倒是强作笑颜,言不由衷。之前我不懂她:好好一个女儿家为何竟狠心抛了家人进了那不得见人的地方,纵然尽享人间富贵,又有什么趣呢?后来我也明了,她那是身不由己。

一个女子,承担了家族兴衰荣辱的大任,也是难为了她。跟我这样于国于家无望的不肖子相比,她是有担当的,就同后来的三妹妹和番远嫁一样——我是不如她们的。

对于她,我还是怀着不可名状的感激与遗憾的。也许,宫墙与皇权只是禁锢了她的青春韶华,并不曾将她的温厚慈怜一并收走。原本那专门为了她省亲修建的园子,待她临幸后是要闭锁的。可偏偏那日她回宫后,就下了一道谕旨,命众姊妹只管搬去园内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并且命我也跟进去读书。

就这样,我择了怡红院,林妹妹选了潇湘馆,我们一生中最畅快淋漓的那几年的辰光便定格在这座鲜花着锦的园子里。那几年,我们读书写字,弹琴下棋,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浅唱,拆字猜枚,真是无所不至。

便是那《西厢记》《牡丹亭》,也是那时候悄悄与林妹妹偷偷读了的。若不是后来平地起风波,母亲命凤姐姐带人抄了这园子,我的梦便永远不会醒来。

及至后来,她竟丧身殒命,我们家亦真的被朝廷抄了家,一败涂地,树倒猢狲散。我于这纷繁的红尘中遁逃,我忘记了许多人,许多事,午夜梦回之时,那大观园却屡屡出现在我的梦里,提醒我曾经是那繁华人间的富贵公子……

“大观园”,是她当日给园子取的名字。

二、贾环篇:我的姐姐是王妃

说起来,她也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可是从小到大,她眼里哪里有过我呢?我与宝玉一样,都是老爷的儿子,不过因是庶出,便不受待见。人人厌弃我不争气,却不想一想,我可拿什么去比宝玉?旁人便罢了,这个亲姐姐也跟宝玉好,从不理我。

从小,她便被太太抱去抚养,我却留在了母亲身边。我母亲,人称“赵姨娘”,因贾府家生子出身,处处被人瞧不起,她又不安生,不甘于现状。每每寻衅去闹一场,大家没脸。因为她这样,连带着我也被小瞧了。

我这个亲姐姐从来不肯顾惜我们,她自己捡高枝儿飞去了,讨太太的好儿,跟宝玉倒似亲兄妹,给他做鞋,却正眼也不瞧我。我也不敢亲近她,过年学里放了假,我宁愿去二姐姐处玩牌,也不敢去她的秋爽斋。那宝玉明明和我一样是个爷们,却被特许住进小姐们住的园子里去,不过是仗着老太太溺爱他罢了。

当然,也因为他有个封了贵妃的亲姐姐。

其实,我这亲姐姐也不差,老爷太太都偏疼她些。我母亲常抱怨,说这个三丫头白养了,竟是一点不肯与我们亲近,她现替太太管着家,却连舅舅死了这样大的事情,都不肯多看顾几分,定要丁是丁卯是卯的,袭人的娘死了都赏了四十两银子,我舅舅死了只得二十两!可是抱怨有什么用,她跑去闹一场也是无济于事,我那好姐姐分毫不让,最终只得草草收场。

更可气的是,她理家的时候还将学里给的一年八两银子的茶水点心钱给蠲了。这银子只我和宝玉、贾兰三个有。宝玉是贾府的金凤凰,哪里用得上这八两银子?兰哥虽没了父亲,老太太、太太都怜他孤儿寡母不易,银子钱上从不曾亏待了他们,他们也不缺这八两。到头来,只是苦了我和我母亲罢了咧。少了我这八两银子,我们娘两个一个月只各得二两银子的月钱,哪里够使呢!

后来他们坏了事,家道一落万丈,眼看撑不下去了的时候,南安太妃来见太太,原来是要将我这好姐姐要了去代她的女儿和亲。我们府里已是日薄西山,南安太妃许诺会保住我们府上的人事平安。

就这样,她果然和番远嫁走了。临别之时,我倒是对她无甚牵挂,便是去送亲,也是宝玉的事,并不与我相干。只是我那昏聩的母亲,却哭了个天昏地暗,不省人事——岂不是一件奇事?更奇的是,这做了王妃的姐姐,向来只叫我母亲做“姨娘”的,临走那刻,却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声“娘”!我母亲当即哭得险些晕过去。

最终,我们还是被抄了家。我母亲不久也死了。剩我一个孤鬼儿,在这人间讨生活,吃不上饭是常有的事情。至于我那王妃姐姐后来怎么样了,却是不得而知的。便是她死了,于我何干?她大富大贵,也必不会想起我来。

三、秦钟梦话:我的姐姐太完美

若不是因为我的姐姐,我不会认识宝玉,更不会跟尼姑庵的智能儿扯上关系。

我的父亲只是个寒素的小官,连单独请个像样的先生的请不起。况且他年纪也老迈了,我是他老来得子,也并不见他对我有多溺爱,却是严苛得很。终日里,我也是无趣得很。

只我这姐姐却是争气得很,别看是从养生堂抱来的,却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胚子,行事又体面又大方,未嫁之时已经是声名远播。不知我那老父怎么跟贾府扯上些瓜葛,那宁国府的少爷贾蓉便娶了我姐姐可卿,成了我姐夫。

要说贾蓉,倒是个俊秀的少年公子,只是因他家世了得,未免不大沉稳。富贵人家的公子大抵如此,我若有幸生于贾府,也必要尽享这富贵风流的。因为姐姐的缘故,我便也偶然出入宁国府。

虽早听闻荣国府有个叫宝玉的,是贾家二老爷嫡出的公子,生得如宝似玉,只无缘相见。后来还是荣国府的管家奶奶琏二奶奶,与我姐姐交好,一日携了宝玉来宁国府,也算是机缘巧合,我俩一见如故。从此以后,我便进了贾府的私塾中读书,宝玉的祖母老太太对我也青眼有加,多少帮衬了我些。

我那老父虽穷,到底要脸面,巴巴地备了二十四两贽礼给学里的先生贾代儒。虽然穷,到底不肯落人褒贬。这一点,跟我那姐姐是一模一样。我姐姐不但人美,性格儿也温柔,又要强。西府琏二奶奶现是荣国府的管家奶奶,她眼里何曾有过人?偏偏跟我姐姐好。

老太太肯看顾我几分,除了溺爱宝玉,亦是喜欢我姐姐这个重孙媳妇的缘故。无人处,我姐姐经常教我要好好读书,不可荒废了时光,亦不可与宝玉攀比,更不能和宝玉拌嘴等等。宝玉是个惯会做小伏低的人,行事有分寸,又怎么会与我起龃龉?倒是姐姐多虑了。

本以为就这样混混日子也罢了,谁料姐姐突然生了病。这一病便不起,看了多少医生皆不奏效,不过一年间,她便从一个大美人煎熬得形容枯槁,渐渐露出那大限将至的样子。虽为姐弟,我因有了宝玉为伴,在学里又相识了两个叫“香怜”、“玉爱”的同学,更兼对水月庵的智能儿动了心,也无暇顾及她的心事。她也不曾对我说过什么,只是如以往一样嘱咐我要争气,不可一味贪玩。我听厌了,便也不言语。

之后她便突然就死了。到底是病死的,还是怎么死的,宁府里的人讳莫如深。也不是没有一些流言蜚语传出来,只是我皆不上心,父亲也没话说。更兼姐夫贾蓉在姐姐去世后送来一大笔银子到我家里,葬礼又风光异常,连棺木都是樯木做的,也罢了。

我跟去送葬的时候,无心挂念逝者,毕竟,逝者长已矣。况我那时整日与宝玉、智能儿胡缠,倒也没怎么伤心难过。不是我薄情,只怪我们彼此不曾真正靠近过对方。直到她死,我也没有与太过她亲近过。

她未嫁时我还年幼,她嫁人后,我只见她表面的风光,也难体察那风光背后的沧桑。乃至送葬时,我甚至觉得荒唐: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儿,她怎么就在这最好的年纪,说死就死了呢?

当时,我不知道,我也有那一日。

四、邢大舅醉话:我的姐姐太悭吝

我姐姐,是荣国府大老爷贾赦的夫人!

什么,不信?那贾赦先头的原配死了,娶的续弦就是我大姐姐!我家门第虽没有贾府高,可是给大老爷做个续弦也够格儿。你不要将人小瞧了!若说起我今日的落魄,还要从我这个大姐姐说起。

按说以我大姐姐这个脾气秉性,在贾府里很该狠狠捞上一笔,不用为银子钱斤斤计较。奈何那老太太放着她这长房的儿媳妇不用,倒是让小儿子当家。更有甚者,竟将我姐姐的儿媳妇要了去给他们管家。如今掌管荣国府的,虽是我姐姐的儿媳妇琏二奶奶,其实这二奶奶更是二老爷夫人的内侄女!我姐姐虽不服气,却也无法。

其实谁管家本与我无碍,只是我如今的生计越发成问题了,这不,前几日我跟她又因为钱吵了起来。

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她姐妹三个人只有大姐姐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她把持带到贾府来。如今二姐虽也出阁,她家也甚艰窘;三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大姐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

她一个续弦,并没有亲生子女。琏二爷不是她养的,他们夫妇与她并不一心,那姨娘养的迎姑娘又听说是懦弱得很,也不能与她争气。没一个亲生的儿女在身边,又没有个知近的人儿,如今又把娘家人一并都得罪了。

我这大姐姐真以为自己是豪门贵妇,朝廷封的诰命夫人,只将大老爷侍奉好,便可以高枕无忧了么?依我说,天下事未必都遂人愿。那大老爷一味好色,一把年纪还成日家跟小老婆喝酒,我听闻因为要收老太太屋里的丫鬟,前日把老太太也得罪了,连我姐姐都碰了一鼻子灰。

就这样,还不肯将自家亲兄弟当个臂膀,我倒要看看,她将来如何了结!

酒钱先记账上——我姐姐现是贾府大太太,我会赖你这二两酒钱么?我劝你别太势利了,你邢大舅是那等喝酒欠账的人?哼!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