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牍外余言》导读
《牍外余言》是一篇很值得一读的作品,相信您稍事披览就会有同感的。这是一篇笔记体的文字,万余字的篇幅,分为八十余则,每则平均仅百余字,然而内容之广之深,在中国古代笔记中却是不多见的。它的作者是清朝乾隆时期彪炳诗坛的袁枚。
字子才,号简斋,晚年又自号随园老人,浙江杭州人,生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是一个文名卓著的人。按那个时代读书──应试──做官的老例,他的生命历程还算得上平坦:家境清寒,但还读得起书;资质聪明,涉猎很广;十二岁就中了秀才,二十一岁被荐参加博学鸿词科的考试──这是科举制度下的一种很特别的科目,应考的人往往是一些名声极高的硕儒耆旧,甚至中了进士的人还以再中这一科为荣──虽然没考中,但在众多应试者中他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因此获得才名,乾隆三年(1738年)中举,次年又中进士;几年后外任历溧水、沭水、江宁等县知县,官运未见得淹蹇,官声还不差,但年纪还很轻时他就辞了官,从此优游林泉近五十年;也颇有年寿,活到了八十二岁;他一生著述较多,现在较易见到的有《随园诗话》、《随园随笔》、《小仓山房诗文集》、小说《子不语》等。
即便是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袁枚也算得上是一位独树一帜的思想家。承认这一点的人并不多,人们也许会很善意地说:大概是他的文学家的声誉淹没了他的思想家的光辉吧。那么好,让我们暂时忘掉他是位文学家并撇开他的那些文学作品,来读一读这部《牍外余言》吧,袁枚用不多的笔墨为自己勾勒出作为思想家的自画像,未必值得膜拜,但值得认识。
袁枚毫不掩饰他对对佛、道二教的冷淡:显斥佞佛为趋媚,隐发老子之自利,并笑二氏之朱离。显然,袁枚是以儒家作为自己的思想归属的。
在袁枚生活的年代里,儒学的阵地被考据学占据,乾隆、嘉庆时代,考据学如日中天。其功过是非,今人自有定评。然而在当时,袁枚不肯归敬“显学”,实在难能可贵。非但如此,他还指考据学家奉为宗师的汉代经师郑玄、马融是“圣门所不取”的人,不是真正的孔子信徒。这样,“考据之学”及其先驱──汉唐“注疏之学”,皆为袁枚所短。
他也不引宋明“义理之学”为同调,不论程、朱,还是陆、王,都不仅不加推尊,而且简直予以贬抑,暗示其如“末学”。
在儒学史上,孟子地位的提高,几乎与理学的兴盛相始终。袁枚不肯给孟子以“亚圣”的地位,视同老子、荀子,这不仅间接地批判了宋明理学,而且表明了袁枚胆勇与识力。不论注疏学之“师承”,还是义理学之“道统”──这些古旧的亡灵在当时还不是历史的陈迹,它们都还在有力地或者是无可奈何地证明现实秩序的合理──袁枚一概加以唾弃,这是有很强的反封建意味的,而且袁枚往往在孔子的武库中挑选反封建的武器。
不仅如此。
袁枚对传统的中国式的──儒、道、释三家合一的禁欲主义也作出了有力的批判,他用粗浅而平实的“有身为乐”来辩驳道家精密而虚妄的“有身为患”,他用人世间的实道理来摘发佛教禁欲主义的矛盾,他以“欲呕”斥责理学禁欲主义之虚矫不情。他诅咒对于妇女的戕贼,诅咒缠足陋俗──尽管袁枚同时的人对他的性道德有较多的指责,作为那个时代的典型的才子,他多妻妾而且好色,不能摆脱男性中心观念,然而他关于女性的观念还是很进步的。袁枚持有一种享乐主义的人生态度,从历史的逻辑上看,这种态度是禁欲主义的克星。
可以与这种享乐主义人生态度相联系的是,袁枚要张扬的是最具审美特性的诗文著述。义理、考据、辞章三类可以用来概括全部中国的传统学问,其中辞章之学历来就受到“雕虫小技”、“玩物丧志”一类呵斥与卑视,而袁枚反其道而行之,他将“义理”、“考据”的威光剥蚀掉,而赋予“辞章”以华彩。
当然,《牍外余言》不仅仅只是写了这些,其中关于人性论的议论亦颇可观,一些格言和轶闻也足资谈助;由于时代和见识的局限,也间有一些显然错误的议论,我们作为后人,当然容易看出来。
袁枚在世时,由于言论与行为的出格,曾受到过一些人(如章学诚等)严厉的攻击,被说得一无是处,钱钟书先生谓,这样一些攻击无非出于“方巾气重,门户见深”,可谓的见。
由于水平与资料有限,注解中难免有误漏,敬请读者诸君指正。
一九九七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