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堂充满江湖味道的语文课
一、“此地一为别”
其实在语文课堂上我是很少给孩子们讲金庸武侠的，我又忍不住不讲，毕竟孩子们喜欢。
今天我们讲了几首课外古诗词，在学习李白的《送友人》时，我们一起读到了“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本来这句诗是没有什么好赏析的，无非就是“孤蓬”这个意象，在诗句里出现得比较多，比如“征蓬”“飞蓬”。
但一读到这句诗，我就想起了武侠江湖里的几场分别。
此地一为别，是华山绝顶上郭襄相看杨过、小龙女携手离去背影时的无语凝噎，是那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刻难为情，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天涯思君不可望。
此地一为别，是大漠草原上华筝挥手郭靖的转身，是那西赴绝域依长兄，不履故土见故人的愧疚，从此青梅老去。
此地一为别，是塞外白马啸西风，执缰的李文秀也走不过的江南。
此地一为别，是少室山下一对的铁罗汉和琴棋剑三绝，一个武当山上松柏长的百年孤独，一个昆仑山巅坐忘峰的青衫苍茫。
一讲起这些故事，孩子们的眼睛都有了光。我只觉得一节课的时间太短，所有的情节都不再赘叙。
人生是充满离别的，离别是人生的一种常态。
在金庸笔下，离别是爱恨情仇，江湖恩怨。
在离别面前，英雄会落泪，儿女会情长。
生命的春夏秋冬，人生的悲欢离合，有时候真的令人难以琢磨，甚至许多时候我们并不愿意这样走，而除此之外又无路可走。人哪，与其说是自己在安排着自己的路，不如说是命运或生活本来如此，我们只是按着生命原有的轨道顺其自然罢了。
挥手自兹去的洒脱，成全了萧萧班马鸣的千回百转。
二、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苏轼的这句词，总让我想起《倚天屠龙记》里的孤鸿子，那位活在灭绝口中的“勇斗魔教魔头，最终被魔教魔头气死的少年英侠”。
于是我又对学生讲了孤鸿子的故事。
孤鸿子，你虽从未出场，但灭绝师太对你却格外情深。
那时孤鸿子是名扬天下的高手，灭绝师太两条眉毛还没有斜斜地下垂；那时她贵为峨眉掌门师妹，那时孤鸿子游历江湖到处找人比剑。那时，孤鸿子在江湖上与一个魔教少年结下了梁子，少年是杨逍。两个人意气正盛，相约单打独斗。
孤鸿子想到找灭绝借倚天剑，可是他没有多少理由开口借剑，也没有多少把握借到。以他的高傲个性，借剑被拒等于自取其辱，没有把握是决计不会借的。
孤鸿子还是开口了，因为他知道，掌门师妹对自己情深意重无有不从。她本想同去掠阵，孤鸿子没有答应，只是一句不得由第三者参与。
那场比斗，孤鸿子的倚天剑还未出鞘就已被杨逍夺走，而杨逍不屑一顾，随手将倚天剑抛在地下，扬长而去。孤鸿子受到了侮辱，回来途中染病不起，倚天剑也被官府夺去献给了朝廷。
灭绝见到孤鸿子最后一面的时候，她的眉毛始终都是斜斜地下垂，因为这世上再没有能让她莞尔一笑的人了。
很多年后，灭绝师太已经四十四五了，容貌算得甚美，可是她的面相变得极其诡异，几乎有点戏台上的吊死鬼的味道。
缥缈孤鸿，成了灭绝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影子。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回到苏轼的词中，“幽人”“孤鸿”都是他内心中一个写照。
那时，苏轼刚到达黄州，惊魂未定，他什么都没有了，名义是贬官，但圣旨说了他将没有任何实权，甚至没有俸禄，要接受地方官的监管，实质上，这就是流放。从他的诗词中我们可以窥见他刚到黄州时候的内心状态。
《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从一个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沦落到如此地步，苏轼的心里充满了惊与恨，是惊起却回头，是有恨无人省。这段时间他是潇洒不起来的，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家眷也还没有来，孤苦无依。
苏轼在回友人的诗作《杭州牡丹开时仆犹在常润周令作诗见寄次其韵复次一首送赴阙》写道：天静伤鸿犹戢翼，月明惊鹊未安枝。
“天净伤鸿犹戢翼，月明惊鹊未安枝”。此时的他是受伤的孤鸿，是受惊的鸟鹊。他还沉浸在伤痛之中，不出门，不写字，他说过写作是他平生最引以为乐的事，一个人对自己最爱的事都提不起兴致了，是怎样的一种心理状态？
“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这种状态正是苏轼寒食帖中的“死灰吹不起”。
那段日子里，苏轼常常借酒消愁夜饮，醒了又醉。他的伤痛仍旧没有被抚平，内心那个天下第一大才子是奄奄一息的。
他写《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就与客大歌数过而散。
这时他灰心丧气到了极点，所以我们去读《定风波》就会发现也有他当时的心理是这样的：下雨了，没有雨具，同行的人争相狼狈躲雨。而一个内心充满恨意、充满失望的人，会如何想呢？我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了，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衣沾何足惜，这雨正下着，就算你惊惶失措，你又能躲到哪里去，索性任你吹打。
“竹杖芒鞋轻胜马，何妨吟啸且徐行。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这一场风雨终于把他的恐惧吹散了一些，他觉得自己终于从乌台那场梦魇中醒来了，那山头斜照在等他，正如内心的光芒从未曾褪去。
人，在褪去了外在的一切附属之后，留下的那个才是真正的自己。那个失去了一切外在光环后的苏子瞻，依然是光芒四射。
一直到“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才读到了苏轼的释然。即使后来被贬惠州，他也曾说不辞长作岭南人，大不了我就当自己是一个考了一辈子没中举人的秀才，日子难道不能过了吗？
林语堂说幸福是一种秘密，而他所要探究的就是苏东坡的秘密。他不为自己的人生设定终点，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有的人说人生重要的是过程不是结果，其实我觉得人生是不需要结果的，所以也就无所谓过程，像苏轼那样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以自己最好的心灵状态去惜取眼前人，眼前物，眼前的生活，才能达到内心的平和。
既是对人生的反省，也是对理想的坚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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