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师生,一辈子逃不过深远的岁月

原题:逃不过深远的岁月

作者:浠水师范8301班 周淑梅

“只要有机会,一定奔边疆工作!”

颇有古意的塑料日记本,见证了戏言成真:第二年的8月,我们真的被无形的手摁在如同边疆似的乡镇或山沟沟中了。

这种边疆味,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有意识上的。

我、王细贵、段宗英、张鹏都分到了雷店,离县城四十多里;胡新宇在与安徽交界的张河中学,离县城六十多里;肖著红到了英山尖脚下的东庄畈中学;汪佰伦、汪丽萍等都在与罗田交界的乡村中学。

好在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也没为赋新词强说愁。我们很乐呵地投入到各校的怀抱中,大有经天纬业之势。

躺椅似的小山上,几栋土砖屋,一个大操场,无数个石台阶,还有石缝中飘摇的野草,勾勒出我的学校——雷店高中。清晨,在四周村民的公鸡“喔喔喔”声中,操场边的笨钟就“当——当——当——”地响起来了。于是,打着手电筒的班主任,就跑到左右山坡上的宿舍吆喝:“起床啦!”“跑操啦!”瞬间,台阶上就是镗镗嗒嗒的一团团黑影,河边堤岸上就腾起一片片沙尘,还有体育老师铿锵有力的“一二一”,早晨就被我们吵醒了。

(后边三栋即是雷店高中的三排教室,有了两层楼后改为男生宿舍)

上午四节,下午三节,晚上两节自习。每节课唱歌开篇,老师只管把课讲精彩,学生的作业晚自习足够完成。空余时间,男老师们就在躺椅正中间的操场激情比赛,篮球、羽毛球、排球,都有看点;学生和女老师们,就在两边山坡台阶上,呐喊助阵。也有去饭堂送蒸饭的,也有乘空去洗衣服的,还有在老师的菜园中溜达的,也有去帮老师辟柴逗娃的。遇到不识相的学生,还与我抢水龙头,原来把我当成高中的同学了;也有不识相的老师,见肖著红提着个水桶,吼道:“上课了,你还去接什么水?站着!”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纯粹,在这样一所没有校门,没有保安,也没有校长室、会议室的学校,我们无所欲求地上上课,管管班,与学生谈谈心。在自己的宿舍备课改作业,刻钢板制练习,没有人检查教案,也不用交计划总结,期末才考一次试,不用向家长汇报,反而是感恩的家长刜年猪(避“杀”讳,“刜”同“福”,吉祥)了,纷纷请我们去喝衁子酒(饭桌上有道下酒菜是刚杀的猪血,嫩嫩的能晃动,故名)。于是,一群老师骑着自行车,上黄栗树,过杨水桥,下老灌冲,那真是一路河风一路笑啊。

也奇怪,这种野教状态的教学,反而培养出很多尖子生。今天我在广州,与雷店时学生聚会,发现很多都出息成政界、经济界的精英,北大的博士生几个,华同学现是阿里副总裁,全球35个35岁杰出科学家之一呢。

而老师呢?别看他们穿着中山装,有的放下教本还要回家帮半边户的妻子插秧割稻、扶犁用牛,但都身怀绝技。我同级的胡老师,脸黑如炭,讲课却三言两语能把学生逗乐,一手漂亮的粉笔字,让我望着脸红心跳。数学查老师,吹拉弹唱样样全,他当班主任简直是跟学生玩儿似的,把学生哄得五体投地。还有把英语教得溜溜的俄语专业的程老师,不带课本倒背如流的地理伍老师,自己制标本的吴主任,就连兼职会计冯老师,都拉得一手好二胡。

我们在这样的群体中,各自尽情地发挥。我操着一口普通话,把数学上成了趣题竞猜,把班会变成了文学讲座,自习用来开晚会。每年春暖花开时,带领自己班学生步行三十多里爬英山尖,也没领导或家长告我安全问题。他们都很亲切地喊我“小周”。第一次讲公开课,“假洋鬼子”张老师教我:“不用怕,你就把台下脑袋当一个个西瓜。”此后,我在大型讲座或即兴场合,这句话就支撑我脸不红,脚不抖。

如果不考虑前途,如果没有成家生娃,这样的日子,是颇有边疆落隐的惬意的。只可惜,生活远不只眼前的苟且。

我们是中师生,在工作之余,都要为文凭奋斗。我是那样渴望在大学校园里学习,听说进修可实现此梦,还可带工资读书,这真是美事呀。可凡是美的,得来全要费工夫,名额少,要找关系。我四门天黑,哪里有名额?男友说:小意思,我帮你弄。他真弄来了,我也走进了南湖,感受到不同于中师的大学教育。事后才知道,这名额花了男友两个月的工资,先托他舅爷批得烟票,再托他教育局的同学拿到考试资格。“关系”这个词,第一次闯入我的生活。

“乡下”这个词,也是进修时,迫切显现于心的。工作两年中,除了回家,偶尔到城关买点东西,也没觉得自己多么的“乡下”,但进修后,就明显了。一天就两班车到黄州,一大早就走,所以头晚要住城关的;回时,上雷店的车也没了,又要吟哦日暮住宿何处去。那时工资太少,我们从来没想到去住招待所,常低声下气地去蹭亲戚。有一次从教院回,我晕车已吐出苦胆了,实在没心力去思谋亲戚了,打电话与男友哭,他说:你等着,我来接你。他只有永久牌自行车,我从车站沿着回家的方向,还没走到北汤河的大上坡,他就来了,四十多里的路,只骑五十来分钟,在夕阳的余晖中,他就像从水里捞出的泥鳅。我坐在车后架,背后是城市的喧嚣,眼前是我们两人的安静,忽然觉得,世界,原来离我们很远。

这种疏离感,一直延续着。有一次,我带儿子住在舅舅家,表弟是这样赞我儿子可爱的:“怎么一点都不像乡下的!”乡下,是一个多么低贱的名词呀,原来我是一个乡下人!

但是,我不能让儿子也是乡下人呀,所以我要调到城里。正好,教研员董老师也希望我来城关,所以他主动找二中校长,校长也同意接收我了,可是雷店高中死活不放。那个暑假,我们夫妻早出晚归跑了个把月,天天看人脸色,领教各种踢皮球。我清晰地记得某官太太,胖胖的,盯着我背的袋子;我会意地拿出来,两斤干黄花,她摇着一头钢丝球似的卷发说:“城里人都满了,你也想调?”是啊,我只能送两斤黄花的人也想调?大热天,她坐在风扇旁,连示意我坐一下的意思都没有,我只有留下两袋黄花,灰溜溜地走了。我知道,我调动的黄花菜凉了。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太漫长了,太卑微了,我望而却步。

比我更糟糕的,是好友肖著红,她一毕业就带两个弟弟读书。我第一次去看她,从杨柳镇沿东河,骑单车要半个钟头,途经无数片稻田后,才看到依然被稻田包围的东庄畈中学,窝在英山尖下。晚上住在她宿舍中,四周黑黝黝的,不见一点光亮,人被寂静压得喘不过气。我问她晚上怕不,她说咋不怕,但更怕的是家访,那些穷得全家共穿一双鞋的,你如何开得了口讨催学费?学生动不动就不读了,她都得翻山越岭去劝,劝回来这个,跑了那个。她回答不了村民的问题:哪来的钱读书?你们学校教出了几个当官的?她也想有当官的关系呢,她多么想调到和先生一个学校呀。后来,她几经周折,总算调到雷店的程家咀中学,算离家近点,再过两年才调到雷店高中。

江卫红,是我师范交的第一个好友,听说她分到了石镇一所普通中学;听说她与师范时的恋人分手了,因为对方调到了省城;听说她辗转几所乡村中学,终于调到了离城关近点的红山,但却被一家长常常敲诈,说是孩子的精神病是卫红骂出来的!我记得卫红梳两条长辫子,温婉可人,简直是从古代仕女图里走出来的,她怎么会伤人至精神病?她的样貌天生是来享受爱情的,她美妙的嗓音是用来歌唱幸福的,面对刁蛮,她在师范背词典的韧性可否管用?

我现在总被两个梦魇住:一是宿舍里抢不到下铺,因读书时每个学期初都要抢占上下铺;一是常常梦见我的菜园荒草萋萋,这是在雷店种下的。

刚毕业时,我们每月42元的工资,可几年后改革了。工资的70%要学校自筹,学杂费都收不齐,怎么筹呢?月月给张工资条,流行语曰“打白条”。过年时,我们回家只吃个年饭,赶紧回到学校宿舍中。一个拿工资的,过年都没钱孝敬父母,没钱给侄儿侄女们红包,只好躲在孤清的学校,和肖著红一家互诉衷肠,还是她先生聪明:“我打了白条他们,等发工资后再兑现。”

倒是半边户老师能自筹。老三届的大学生,分到这乡镇,自然娶不了商品粮的,只能与贤良勤快的农村姑娘成家。师娘们就将学校的角角落落开辟成了菜园。那时学生都带腌菜,吃蒸的盒饭。师娘们炒一大桶菜,两毛钱一勺,他们倒还是筹了些钱的。

我们也要自给自足,丰衣足食。我也把宿舍的后屋檐下开辟出来,但因不朝阳,菜长得像豆芽。更麻烦的是,菜要先下籽儿,再移栽,我们又没种子,所以常向师娘讨要菜苗,天天要挑水浇水,隔段时间就要施肥。学校三个厕所,就是天然的肥料。一个个男老师,放下粉笔和教本,空余时就挑上了大粪;女老师就捉虫扯草,一片“你挑水来我浇园”的男耕女织。只是,很怕菜死了,很怕误了浇水扯草的时间,很怕抢不到粪……

每月末,大家都有事没事地凑向会计冯老师,有时幸运能发得几元。去街上割几两肉,还不能从师娘们门前路过,那时人们谈论的话题是哪个老师会过日子,哪个有钱还能买肉吃。

就这样,在稀疏散淡的日子中,每个人除了教学,满腹心事就是“自筹”。除了种菜解决温饱,有的老师,拼命再深造,想通过考研实现再分配或转行。有的干脆下海去开店了。也有的跑到江浙或广东,回来说“外边遍地都是钱”。而好多单身男老师,在感慨镇上吃商品粮的女孩,都被有钱人谈走后,只好娶农村的成了半边户。闲暇时,会听说曾经初中的同学大学毕业,分到黄冈市了,进省水利局了,到北京搞研究了,心里酸酸的,如果我们不读中师呢?

(这是我的家,在雷店高中算是好房,对门是肖著红和胡从时的)

住在低矮的平房,望着群山包裹下的学校,81级胡从时师兄,学日语,拉小提琴的手养猪(上图走廊边的猪棚,是他亲自搭的),倒腾摩托;而我的先生,辞掉教导主任,一门心思练普通话。张鹏也凭精湛的讲课艺术调到了二中,王细贵、段宗英、盛春贤、胡新宇都以过硬的教学成绩,逐步到了城关。而我们,背着两床棉絮,带着儿子,谋食到了广州。

我不能忘掉在雷店的最后一次课,我没有告诉学生我的逃离,但学生是感觉到了,那眼神,似我外出几天后儿子见我的眼神:不解、无助、疏离、谨慎……但是,孩子们,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只不停地祝愿他们要懂事,好好学习,将来走出大山,走出贫穷……

这眼神,连同我搬过三次的破旧宿舍,一串串学生的姓名,一个个宽容随和多艰的老同事,还有满山坡的种菜情景,在出离后二十多年的城市生活中,常常清晰呈现,温馨得让人心疼,让我不敢擅离教师岗位,不敢埋怨或游戏生活,因为岁月深处的这个起点,我知道苦难的模样,我知道我们能为甜做点什么。

去年,雷店高中被五一中心小学收购了,我怔忡着,找不到一句话表达。空壳乡村,生源锐减,毕业生不愿返乡,一所所学校撤并……

忽忆起那次放暑假,我们在路边照相,看到一群小朋友,脸儿红彤彤的,背着个大书包,因几个村合并才有一小学,离家远,一年级就要住宿了。他们居然有校服穿,居然回我们以普通话,唱着英文歌,对我们的单反相机也没什么稀奇的。我们想与其中一男生合影,他大方的照了。

我的心也释然了。(周淑梅 工作于广州市番禺区市桥侨联中学 转自《情系凤 ,栖山》公众号)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