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同宾:京剧剧名正误

京剧剧名中有许多错别字,大多是由于若干年前缮写戏单、海报的人文化水平不高,不求甚解,口耳相传,同音互代,后人不察,以讹传讹,迄今沿用既久,将错就错,纠正已不容易。但是京剧既被称为民族文化的瑰宝,似乎不宜永远这样错下去,作为严肃的戏剧工作者和各种宣传媒体,担起匡谬正误的任务,应是责无旁贷的事。由于错误很多,这里只能举出一些有明显错误的例证,以供研究参考。

《锯大缸》是一出神话戏,按照剧情,锯字应该写成锔字,是将破缸锔补完整的意思。但这出戏从有始以来,就写成《锯大缸》,近年已有不止一位观众提出应予修改。不过在辞书(如《现代汉语词典》、《新华字典》)上,对于锯、锔两个字的解释,是可以通用的。既然如此,《锯大缸》也就可以照旧沿用,不必改动了。

另一出戏却有所不同。京剧《打鱼杀家》现在几乎无一例外,都写作《打渔杀家》。殊不知渔字本身即作捕鱼、打鱼解,写作打渔,岂非成了打打鱼? 这是明显的词义的谬误。可是有人出来解释说,“打渔”指的是责打渔夫,所以并不错。姑不论这是一种牵强的辩解,我想还是从这出戏的来源考察一下,就可以不辩自明了。《打鱼杀家》原属全本大戏《庆顶珠》中的折子戏。《庆顶珠》分为“卖艺”、“得宝”、“庆珠”、“比武”、“珠聘”、“打鱼”、“恶讨”(“讨税”)、“屈责”、“献珠”、“杀家”、“水遁”、“投亲”、“劫狱”、“珠圆”等内容。其故事梗概是:粱山好汉花荣年老,隐居山庄,偶得一宝,名曰“顶珠”,如将此珠系在头顶,入江河后,可以分水,故名顶珠。后来演戏者不明来历,将珠名误称“庆顶”(如在台词中误念:“得来庆顶珠一粒。”),其实是庆贺得到顶珠,不是珠名庆顶。花荣得宝大喜,邀集故友知交,庆贺欢宴。萧恩父女卖艺,路遇花荣,亦应邀而至。席间,花荣之子花逢春与萧恩之女桂英,比武献艺,桂英失神绊倒,恼羞成怒,要与花逢春相拼,被众人劝阻,并受萧恩斥责。众人见逢春与桂英少年英俊般配,从中撮合,花荣得宝得媳,双喜临门,乃赠“顶珠”作为聘礼。下面才接《打鱼杀家》。在萧氏父女“打鱼”与“杀家”之间,还有“恶讨”、“屈责”、“献珠”三折。“恶讨”即是现在的“讨渔税”。在这几折戏中,教师爷的“恶讨”是“戏核”,所以从前演时,或贴《庆顶珠》(以全本名称代折子),或贴《打鱼杀家》,问亦有贴《讨渔税》者,即缘于此。而现在被某些人解释为“打渔夫”的场子,实为“屈责”一场。很明显,前场的“打鱼”是指萧恩父女打鱼,岂能故意将“打鱼”的情节省略,而把“屈责”硬改为“打渔夫”? 所以只要知道这出戏的本源,争论本是可以避免的。

事实上,这一问题确实本不存在。只要细检30年代以前的戏单、海报(例不胜举),就会发现凡是书《打鱼杀家》者,均系打鱼,并无打渔之说。直到30年代以后,不知是谁作俑,写成“打渔”(我想可能是受了讨“渔”税的影响),这本来是误书错字,可是从此将错就错,以误代正,沿而不改。更有甚者,有些文化人竟出而为这一错别字辩护,硬是曲解为“打渔夫”。若单从这一折来看,也许勉强可以说通(其实将“打渔夫”省略为“打渔”,亦不甚通),但若联系剧源,统观全剧,就不合逻辑了。

还有一出戏与此类似,也是赘加偏旁,即《八蜡庙》误为《虫八蜡庙》。多年来,许多有权威性的著作如《京剧剧目初探》、《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中国戏曲曲艺词典》及一些学者的论文里,都写作《虫八蜡庙》。前几年,我在编辑《中国戏曲志·天津卷》时,也涉及这个剧 名,撰稿同志认为“虫八字已成定局,不宜更改,这就激发我不得不认真地推敲一下了。

首先,在《中华大字典》和《康熙字典》里,都没有“虫八”这个字。只在明代杨慎的《升庵外集》里,说到龙生九子,其中喜爱水的那个龙子名为“虫八蝮”。还有在《西游记》的第一回里,描写花果山的群猴在松荫之下顽耍时,有的在“赶蜻蜓,扑虫八蜡”,这里的虫八蜡就是蚂蚱的异体字。关于虫八字和虫八蜡一词,我们知道的止于此矣。

其次,古代庙宇没有“虫八蜡庙”的记载,因为既无扒蜡之神,也无特定含意。但“八蜡”却有明确的内容。“蜡”(音炸,不读腊)是周代年终祭祀的名称。“八蜡”是古代农民为了庆祝丰收,在年终时进行大规模的祭飨活动,以酬谢有助于农事的神灵和自然界神秘现象的八种特定的对象。这八蜡是哪八种神灵? 据《辞源》的解释是:“蜡,周代祭名,秦称腊,即于每年建亥之月(十二月)农事完毕后举行的祭祀。《礼·郊特牲》:'八蜡以记四方。’八蜡是:一、先啬(发明农业稼穑的先知),祭神农;二、司啬(主管农业的长官),祭后稷;三、农)谓古之田酸,即下层督理农耕的小官而有功于民者),祭古时田官之神;四、邮表啜(即阡陌间道路),祭始创田间庐舍、开道路、划疆界的人;五、祭猫虎,因它们吃野鼠野兽,保护了禾苗;六、坊,祭堤坊(护堤之神);七、水庸,祭水沟(沟渠之神);八、祭昆虫,以免虫害。”

这就很清楚了。八蜡庙有定期庙会,是一座祭祀八类有功于农业的神祗的庙宇,京剧的《八蜡庙》(戏中有庙会)就是这类的庙宇之一,与所谓“虫八蜡”毫不相干。如果说扒蜡庙是专为蚂蚱建立的庙宇,而且有定期的庙会,岂不近乎荒唐? 也有人为这一错误找根据说,曾在某地见到过“虫八蜡庙”,而所谓“虫八蜡”是某一位妖神的名字。但这位妖神到底是哪路神仙? 所司何事? 这座庙宇现在是否还存在? 都说不上来。孤证无佐,又无文献可稽,显然不足取信于人。

其实不仅是戏名,生活中也有许多硬加偏旁、画蛇添足的字。例如“安装”写成“按装”,“欢度”写成“欢渡”,“包子”写成“饱子”等,无一而足。不知为什么大家这样“不惮烦”? 而且错了以后还讳疾忌医,百般找根据,为错误进行辩护,这就更加令人不解了。

还有一类错误,就是《挑滑车》、《镇澶州》、《铁龙山》、《长板坡》之类。《挑滑车》错得最为普遍,现在几乎无一不错,其实应作《挑华车》。源出小说《说岳全传》第三十九回,回目是“祭帅旗奸臣代畜,挑华车勇士遭殃”。华车全名是铁华车,旧时戏单多贴《挑铁华车》,简称《挑华车》。不知何时何人作俑,不看原书,以为车从山上推下,必然滑行,就自以为是地写成《挑滑车》,从此误用至今。《镇澶州》则应作《镇潭州》,亦源出《说岳全传》第四十八回,叙岳飞收杨再兴故事,又名《九龙山》。北宋有“澶渊之盟”史实,澶音蝉,澶州与《镇潭州》故事完全无涉。至于《铁龙山》应作《铁笼山》,《长板坡》则应作《长坂坡》,在《三国演义》中均可查证。这一类错误,只要认真地核实一下,是不难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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