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记
01.
腹痛突如其来，毫无征兆。
是那种让人龇牙咧嘴的疼。
腹腔壁像被巨大的磁铁牵引、拉扯、变薄，然后磁铁被外力挪走，薄薄的腔壁“倏忽”一下弹回来，浸了辣椒水的尼龙绳立马一点点勒进肉里。
疼。
意识开始模糊，我努力回想自己昨天是否吃了不洁的食物，或是夜里睡觉时凉了肚子。
那时时针已经指向9点，离上课还有一小时。我扶着宿舍上床下桌的铁架，不断告诉自己：不疼，不疼。
02.
自幼便培养出对疼痛极强的耐受力。
五六岁时有次灌开水，壶嘴没对准，煮得冒泡的沸水泼在脚上，脚背当时就被烫红一大片，晶莹的水泡凸起，妈抱着我心疼得直掉眼泪，我却只是皱起眉咬着唇，一声没吭。
后来妈常说起这件小事，她说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小小的我无助又倔强的样子。又说我有次切菜时左手大拇指指甲盖被切掉一大半，去医院时鲜血淌了一路，跟着去的表妹“呜啦啦”哭得惨烈，我愣是没掉一滴泪。直到后来进了手术室，年轻的医生善意提示说，酒精水冲洗消毒时会有点疼，接着便是火烧火燎的疼，我才无声地流下泪来。
03.
终归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可是妈总提，还在后来的时光里，鼓励我一定要对痛感做出合乎本能的回应：叫喊、痛哭，或者别的什么，总归要发泄出来。做人，不能太隐忍了，不然积重难返，容易生病，她是病怕了的。
这些年，妈拖着一副病躯，住了无数医院，吃了无数药丸。她常向上帝祈祷，说愿承担女儿今生的所有病痛，替我吃完所有当吃的药，每每听到这句，我就止不住地心痛。
这种心理上的痛感，丝毫不亚于生理上的痛感。或许前者更甚，因为往往心痛难医。
我常不止一次地去想：倘若上帝许我用自己一切所谓的锦绣前程去换母亲的身心健康，那该多好。可惜世间事，大多不能假设，又多少力不从心和无可奈何。成长到今天，我对人生最深的洞见之一，是人所能承担的最沉情债，莫过于至亲患病，此间痛苦，一言难尽。
04.
或许上帝真的听允了母亲的祷告吧，从小到大，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次感冒发烧，我无病无灾，就连这次的腹痛，印象中也仅两次。
到了这次，我扶着宿舍上床下桌的铁架，胃里的疼似硫磺火海呼啸翻腾。
痛感倍增，意识愈发混沌。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妈早几日电话里又一次提到，她现在接受的治疗很疼，那时我在自习室赶作业，敷衍了事地回：没办法，要坚强，想活下去，就得忍一忍，然后匆匆挂了电话。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罪过来了。
05.
人总是惯性后知后觉，或者不由自主淡化他者的疼，甚至摆出伪经历者的身份，跟痛者说：嗨，不就是疼一疼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直到自己真的体会到某种锥心的疼时，才知道，痛感面前，理智和意旨果效都不大，纵使再怎么告诫自己不疼不疼，胃里的疼还是不依不饶。
想起年过半百瘦弱的母亲，躺在机器旁，每周都要经历两次的疼，被我习以为常的疼，被我轻描淡写的疼，突然好难过。
又想起爸妈吵架，那夜妈说夜里十一点多，自己一个人从医院走回家，我听后只是淡淡回了句，妈又不是小孩子了，一个人走就一个人走嘛，人本来就生而孤独。
……
好多好多个罪恶滔天的瞬间，历历在目。
我用自以为是的姿态，无所不知的上帝视角，以及，看似坚强实则冷酷的所谓准则，冷冷地回应了她所有的哀嚎。
06.
心痛和腹痛交杂，南国清冷的冬晨，我一个人在宿舍，终于“呜呜呜”地哭起来。
那一刻，才知道，什么叫疼，什么叫孤独，才明白为什么人终归是群居动物，为什么再坚强再独立的人，患难中也需要扶持，疼痛中也需要劝慰。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07.
我流着泪，费力地褪下鞋爬到床上，给老师发微信请假。
躺在床上，腹痛稍许好了些。又想起妈之前说当年是剖腹产，又是迷胎，生我时间断性晕厥，医生怕我窒息，麻药还没发挥作用就直接举刀剖腹，整个产房弥漫着妈大声的哭喊。
她都是笑着说起这些，我也只是当玩笑听听便罢了，自动全然过滤掉了所有撕心裂肺的疼。
雪白的手术刀划开腹腔，翻过肠子、胃、盘综错节的血管，从里面取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是怎样的一种痛感？这些年来，我只是自顾自地野蛮生长，对这些，从未深究。
08.
腹痛再次传来时，我确定的是，这偶然吃坏肚子的疼，相比妈生我时、以及她平日为生存而遭受的痛苦，根本不及万分之一。
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可在这小小的痛感前，生平第一次，隐隐类比出了十月怀胎的辛苦。
真的，那句“针不扎在你身上，你怎么会知道疼”说得实在太贴切了，好多“感同身受”，也许只是不近人情的自我感动。
实际上，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所以，别轻易说，你理解，不，你不理解，因为你没有亲历；就算亲历，每个人的耐受力也不同，你不会知道，曾经被喑哑了的疼，又在后来的岁月暗涌里，翻涨了多少倍。
你不知。
09.
对疼痛大声呼喊的人，心里也有片大大的海洋，他们的抽噎，也许只是海浪的小小回声；对疼痛闷不做声的人，心里往往有片大大的海洋，他们的呜咽，都被吞回了胸腔，混入了海涛声声。
我又相信，心里装着一片海的人，更容易看到更美丽的日出与日落。
10.
躺在床上腹痛侵袭的时候，我为自己过往，对母亲的痛苦以及周遭人群的痛苦，怀着所谓的“感同身受”，进而“轻描淡写”甚至“熟视无睹”，向上帝深刻地检讨和忏悔。
晕晕乎乎蜷了一小时，痛感奇迹般全无，于是起床上课。
去外院的路上，阳光格外清朗，遂感活着真好，健康就是财富，人一生不过如此，没有什么比无病无灾更美好的祝福了。
当你疼时，别忘了，永远有人比你更疼。这世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疼。
PS:
在繁杂的期末阶段，用一个半小时打下这篇疼痛记，是为提醒自己：真切地活着，为疼痛流泪，为不疼欢欣，活着，有温度，有厚度，有深度——此为目标。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