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元:寿衣 / 开普饭

《魅力作家》杂志备选作品

作者/周国元（山东东营）

主编/仝仲堡（山西）

⿻寿衣

秋花撅着屁股在割春豆时，觉得裆里直痒痒，就知道那几个饿皮虱子又饿了，她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褪下裤来翻找，正好割到地头了，队长说：“歇一会，弄袋烟，半个点。”

秋花向叔伯兄弟媳妇玉枝递个眼色，示意去方便一下。正好玉枝也鼓得肚子疼，俩人丢下镰刀，直奔一片棒子地而去。

小叔子狗蛋打趣说：“看，一歇着，俩人就到棒子地里找光棍！”话音一出，立时引起一阵哄笑。

光棍是指一种光长杆不长棒捶的青玉米杆儿，既然不长棒捶，又拔地里的力量，就理所当然地折断当甘蔗解渴儿。你还别说，这种玉米秆吃起来特别甜。棒子地离豆子地较远，秋花和玉枝等不及就想蹲下来解决，回头望望，还没脱离狗蛋那狗日的视线，就骂一句，“日你娘的狗蛋还看啊？”又走进一片地瓜地，被地瓜秧子绊了个跟头，就索性不走了，忙不迭地褪下裤子撒起尿来。

玉枝昨天吃剩菜吃坏了肚子，一个响屁，带出一串泛着绿沫的稀屎汤子来。她鼻子、眼睛、嘴巴就挤在了一起，脸色就有些痛苦不堪的样子。秋花倒不是拉屎，主要是褪下裤子找那几个饿皮虱子，找到一个，张嘴巴里放牙上一咬，边咬边骂：“日你娘的，我都每天舍不得吃十成饱，你还来吸我的血！”

地瓜长得很是喜人，秧子一片碧绿，翻开秧蔓，垅脊上裂开很宽的缝隙，用手一扒，拳头大的红皮地瓜露出来，秋花有点饿，望望四周无人，就扒出一块用衣襟擦擦，放嘴里咬一口大嚼起来。

玉枝拉完稀，没处找纸，扯地埂上的蓑草擦完屁股后，用干土埋了粪便也不起来。她闹肚子不敢再扒地瓜吃，看见地埂上有几只绿头肥蚂蚱，就顺手抓了几只，用谷莠子穿了插在别了发卡的头发上，打算回家给已上小学的儿子烧烧吃。

她们这叫拉屎、扒地瓜、瘙痒、扑蚂蚱，一举四得。

站起身来，浑身轻松多了。张望附近，发现邻地本生产队那四亩地里的棉花已全开过头了，雪白的棉花在干枯的花托上坠下头来。她们俩就身不由己地走进地里看了一会。

棉花是经济作物，队上种棉花收了后只卖给国家，从不分给社员。卖钱后留作队上买化肥、氨水、维修农具等经济开支。

秋花又向玉枝哝哝嘴说：“这棉花白得真馋人，晚上咱俩来弄他一大兜子，撕撕抽抽后给孩子做件棉袄？”

玉枝说：“弄就弄，就怕让队长抓着，去年石家湾村逮住一个偷棉花的妇女，报到了公社，公社让她挂牌大张旗鼓地游了街，弄得亲戚朋友都知道，还没过门的儿媳妇也退了婚。丢人丢大了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抓住全完了。”“我也害怕，可想想孩子那破棉袄都好几年没翻新了，寒冬腊月冻得难受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来就来，幸许队长夜里不来，咱来撸他几兜子，撕撕弹弹，做不了棉袄做双棉鞋和棉手套也行啊，省得孩子上学时上课冻得直跺脚，手上都起了冻疮。”“听说队长好半夜里起来四处蹓逛，万一来了呢？让他逮住咋办？”秋花又有些后怕，心里也没底气。

玉枝压低声音说：“男人都是吃腥的猫，队长又是光棍，逮住了，咱让他高兴一回，就不会出事了。”

秋花说：“亏你想得出，你男人王虎知道了，还不打你个半死？”玉枝：“这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遇上了，队长知，你不说，王虎能知道？怕我挨打，你跟队长高兴一下也行。”秋花打了一下玉枝：“这么说，今晚来吗？”玉枝：“来！”她们嘀咕着看好了来时的路径，又溜进玉米地，每人找了一棵“光棍”，剥了皮嚼着走出地来，以此打幌子。

秋花和玉枝说的队长确实是条年已三十出头的老光棍，姓刘叫有德，早年因家里人患上了肺结核，这病传染很厉害，大哥、二哥都是患这病去世的。他虽没患上，却受牵连耽误了说媳妇。爹娘去世得也早，如今还是光棍一条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选队长那阵，大伙背地里一嘀咕，就选他。理由是他一人一口，队上的东西可以往家少拿或干脆不拿。再说他人也实在，庄稼活要哪套有哪套。于是他就全票当选了。

刘有德有个外号叫“夜猫子”，言外之意说他夜里好外出活动，有人说他年过而立没尝过女人味，夜里出来逛荡是想蹓寡妇们想好事。于是就有人盯梢，盯了好几回，可并没有发现他有不轨之处，蹓一会儿就进屋躺下了。过后有人问他半夜起来逛啥？他说单干户时，他才十二三岁，半夜家里丢了一头牛，牛是全家的命根子，不光犁地、拉车、还生犊子。一家人一年的大小开支全在牛身上。牛没找到，爹疼得投了井。打那以后，他就时常半夜起来看看，时间一长，成了习惯了。当了队长后，时常单身一人溜进庄稼地，夜里露水大，弄得浑身湿漉漉的。有人问他干啥？他说是下扣套兔子，打一打牙祭，顺便吓唬一下偷庄稼的。

正是中秋时节，秋花半夜起来时，圆盘似的月亮已挂在西边，她把脚脖上的裤管，手腕上的袖子全扎紧了，拿一个能挎在肩上的大布兜子走出屋来，远远望见玉枝家屋里也亮起了微弱的灯光，就轻轻地直奔玉枝家而去。

玉枝家没有院墙，三间新房是求亲告友七凑八凑才好不容易盖起来的，就孤零零立在打麦场边上。

她到房下侧耳一听，里面传出玉枝和她男人王虎轻微的打斗戏谑声，她蹲下身从窗棂中往里一瞧，原来王虎正强搂着玉枝要做那事，玉枝架不住王虎的蛮力气，还是乖乖的躺平让他痛快了一会。秋花正看着，里面的灯忽地被吹灭了，秋花怕被玉枝瞧见不好意思，一下蹲在床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王虎发泄过后，滚一边死猪一样地睡去了。玉枝穿好衣服，也拿个大布兜子开门走出屋来。秋花一下从床下站起身来凑了上去，玉枝警觉的问：“你早来了？没看见什么吧？”

秋花支吾说：“我刚到，咱俩快去吧，趁有月亮，净捡大开头的白棉桃往死里撸。”

秋花和玉枝嘴上虽说不怕，可毕竟是第一次做贼，心里很是发怵，万一让“夜猫子”队长巡坡逮住咋办？可一想到冬天娃儿那冻僵的手，就又坚定了决心。

月华如水，夜风微吹，蝈蝈和蟋蟀的奏鸣交织成一支委婉动听的夜曲。秋花和玉枝来到棉花地里，借着皎洁的月光，飞快地撸着棉桃子。她们要把棉桃带回家，晒干后播出棉花，再用手指一点一点撕去种子，用扫帚枝子抽得蓬松了，就是棉絮，有了棉絮，再用布票扯几尺兰布，就能给儿子做成棉袄了，不挨冻了。

正当秋花和玉枝每人撸了满满一大布兜子，抡到肩上拔步欲走的时候，忽地从棉地里站出一个人来，一下抓住了她们的布兜子。怕谁来谁，俩人定睛一看，这人正是夜猫子队长刘有德。

刘有德说：“天亮后正打算组织女劳力来摘棉花，没成想你俩半夜来干了，咋给你们记工分啊？”秋花和玉枝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走不对。拔腿就跑也不是个办法，反正人已被队长认出来了，走了也是白搭。稍定一下神，秋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向刘有德说：“队长，反正让你抓到了，你就高抬贵手吧，可千万不要拉我们去游街。”刘有德问：“那你说这事咱咋处理？”秋花和玉枝面面相觑，手脚不停地哆嗦，一时也不知说啥是好。

秋花大着胆子说：“有德哥，要不是为了孩子冬天怕受冻，俺也不会半夜三更来偷队上的棉花。既然让你抓住了，你想咋处理俺俩你说吧。”

刘有德说：“冬天孩子没棉衣穿光你们两家吗？哪家孩子不是冻得手像发面饽饽？都像你俩一样，生产队这点棉花还要不要？队上买化肥、买氨水的钱从哪儿出？”

玉枝说：“俺俩承认错了还不行吗？这事你说咋办？”

刘有德松开抓住布兜子的手，一下蹲在地上，掏出了旱烟荷包装一烟袋锅子烟末点上抽起了烟，烟火一明一灭的。他半晌才说：“我也没啥好法子。”

秋花倒是占了主动，她也不和玉枝商量就自作主张地说：“有德哥，你只要不上报公社让俺俩游街，让俺做啥都行。你看夜深人静的，要不俺让你亲热一回怎么样？俺俩你跟谁来都行。要不就跟我来吧，”说罢就要脱裤子。

刘有德倒是吃了一惊，像被开水烫了似的忽一下站起身来背过脸去说：“我是你俩的大伯哥，说这话做这事你就不怕脸红丢人？”

秋花说：“游街千人百众的都知道了更丢人，让你亲就咱三人知道丢不了人。快说，你跟谁来？天快亮了啊！”

刘友德连连摆手躲闪着说：“我不是那种人，你俩快背上棉花桃子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就行。我发誓，这事我烂在肚子里至死对谁也不讲就是。”说完，他把棉花兜子给她俩一个一个发到肩上说：“趁天还没亮，快回家去吧！”说完径直大踏步地走了。

秋花和玉枝说啥也想不到今晚偷棉花被抓时竟这么个结局。正当她俩兴高采烈背起棉花刚走几步的时候，又有一个男人一下子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顿时唬得魂飞魄散。定住神又一看，竟是玉枝的男人王虎。

原来王虎听媳妇玉枝说今晚要偷棉花给儿子做棉袄，就劝她不要去，说偷队上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被抓住了不好收拾。还故意跟她亲热拖延了一会时间。等醒后一摸媳妇不在，怕出意外就忙不迭地赶了过来。但他只是躲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刘有德与秋花、玉枝的对话他是听得一清二楚。王虎说：“多亏刘有德对你俩没动二心，要不我一准会跟他拼命。你还别说，刘有德这小子还真是条钢板硬正的汉子。”

这年冬天，刘有德在一次修水利工程中由于疲劳过度，突发脑溢血，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等救护的医务人员赶到时，人已僵硬如铁。死时身上补丁摞补丁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

出殡时，王虎、玉枝还有秋花拉着已穿上新棉袄的孩子赶来像亲人一样地料理帮忙。玉枝用节省的布票跑到商店扯了一丈多布，和秋花连夜给刘有德赶做了一身寿衣，给他擦拭了全身，体体面面地给他穿上，让他入土为安。

事后大家一直猜不透，秋花、玉枝还有王虎平常和刘有德关系极其一般化，为啥刘有德死后对他这么好？还舍得扯布给他做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