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岁的马识途,今日正式封笔

马老亲自写下“封笔告白”,他说:“我年已一百零六岁,老且朽矣,弄笔生涯早该封笔了,因此,拟趁我的新著《夜谭续记》出版并书赠文友之机,特录出概述我生平的近作传统诗五首,未计工拙,随赠书附赠求正,并郑重告白:从此封笔。'

在告白后,马老特别附上了他的五首传统诗近作。

2018年1月,记者在采访马老的时候,他就曾公开表示,“《夜谭续记》可能是我最后一本小说。”

封笔告白

我年已一百零六岁,老且朽矣,弄笔生涯早该封笔了,因此,拟趁我的新著《夜谭续记》出版并书赠文友之机,特录出概述我生平的近作传统诗五首,未计工拙,随赠书附赠求正,并郑重告白:从此封笔。

马识途

二〇二〇年六月于成都未悔斋

附赠五首传统诗

一、自述

生年不意百逾六,回首风云究何如。

壮岁曾磨三尺剑,老来苦恋半楼书。

文缘未了情无已,尽瘁终身心似初。

无悔无愧犹自在,我行我素幸识途。

注:(1)“尽瘁”,诸葛亮曾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2)“无悔无愧,我行我素”,乃余此生自励语。

二、自况

光阴“逝者如斯夫”,往事非烟非露珠。

初志救亡钻科技,继随革命步新途。

三灾五难诩铁汉,九死一生铸钢骨。

“报到通知”或上路,悠然自适候召书。

注:(1)“逝者如斯夫”,《论语》名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2)“报到通知”,谐谑语,意指逝世,即是向马克思报到。涵义“终身革命,死而后已” 。

三、自得

韶光恰似过隙驹,霜鬓雪顶景色殊。

近瞎近聋脑却好,能饭能走体如初。

砚田种字少收获,墨海挥毫多胡涂。

忽发钩沉稽古癖,说文解字读甲骨。

注:“读甲骨”,上世纪四十年代,我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时,曾选读唐兰教授开讲的《说文解字》和《甲骨文》二年。

四、自珍

本是庸才不自量,鼓吹革命写文章。

呕心沥血百万字,黑字白纸一大筐。

敝帚自珍多出版,未交纸厂化成浆。

全皆真话无诳语,臧否任人评短长。

五、自惭

年逾百岁兮日薄山,蜡炬将烬兮滴红残。

本非江郎兮才怎尽,早该封笔兮复何憾。

忽为推举兮成“巨匠”,浮名浪得兮未自惭。

若得二岁兮天假我,百龄党庆兮曷能圆。

注:“巨匠”,指被人文记录片《百年巨匠》制作组列为《百年巨匠》拍摄人物。

2018年,马老仍然笔耕不辍,他念念不忘跟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总编辑韦君宜的一个约定:在《夜谭十记》之后继续创作“夜谭文学”。众所周知,马老的小说《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一章曾被改编成了传奇电影《让子弹飞》。

川报观察记者采访马老(资料图)

马老以百年人生的丰富经历为底色,他奋起余力,写成《夜谭续记》。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夜谭十记》的续作,仍援原例:四川人以四川话讲四川故事。内容为四川十来个科员公余之暇,相聚蜗居,饮茶闲谈,摆龙门]阵,以消永夜。仍以四川人特有之方言土语,幽默诙谐之谈风,闲话四川之俚俗民风及千奇百怪之逸闻趣事。

马识途近照(女儿马万梅提供)

在书封上,有马老亲自写的一段推荐语:“虽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聊以为茶余酒后,消磨闲暇之谈资,或亦有消痰化食、延年益寿之功效乎。读者幸勿以为稗官小说、野老曝言,未足以匡时救世而弃之若敝屣也。”

书中,马老亲自书写后记,讲述了这本书的创作历程。对于该书的面世,马老坦言:“我要感谢,或者应该说要表扬我的女儿马万梅,她多年来在照顾我的同时,对我的每篇作品进行文字整理工作,这次又对《夜谭续记》的文稿进行了逐篇整理。我更要感谢作家高虹,她曾是《四川文学》的主编,和我一直很熟,这次她听说我要请她帮忙修改文稿时,欣然表示愿意帮助我,并且拒绝报酬。”

马识途和手执对联的阿来(左)、侯志明(右)合影 。(资料图)

《夜谭续记》内容节选:

(上卷 夜谭旧记)

不第秀才 龙门阵茶会缘起

1949年12月,也就是民国幺年幺月,四川终于解放了。我们这个县城自然也不例外。昨天才看到我们衙门里的县太爷和他的家眷以及县城里大小官员们,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疾疾风似漏网之鱼,卷着他们搜括来的民脂民膏,拖儿带女,逃出西门,不知道往何方去了,今天,或者说是民国幺年幺月的幺日,却已见一些学生娃娃,在满街贴红纸上还滴着墨汁的标语,结成队伍,在大街游行,说是迎接解放。他们许多人的背上有几个大字:“天亮了!”

“天亮了”,说得好,我们这些在衙门里混事的科员们也有感觉,好久阴沉沉的天,今天忽然出了大太阳,明亮得很。真是改朝换代了。下午,胸前佩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牌牌的军队踏着整齐的步伐开进城里来。

军代表进了衙门,把我们全衙门的人召集起来,对我们宣布:“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了主人了!”我们这些在旧衙门里做过事的科员们,算不算得是人民,真的是这个新衙门的主人吗?我们也不明白。有一点是听得明白的,军代表说,我们这些人不是反动派,由国家全“包起来”。我们起初不知道把我们这些大活人怎么能包得起来,哪有那么大的一块布包得起来,包起来又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包起来”就是叫我们继续在衙门(呵,再不能叫衙门了,要叫人民政府)里上班,管吃管住,还发人民币作工资。这真是太好了。我们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工资了,吃饭也是有一顿无一顿的,到头来只听到一句“遣散”,就把我们打发了。听说上面发得有遣散费的,可是不知道是哪位老爷中饱私囊,半路打劫,我们却是分文未见,弄得来家里一家人捆起肚子干挨。现在新政府一来,却把我们全包起来管吃管住,还发工资,天下竟有这样的好政府,我们谁能不高兴?谁能不拥护?

军代表说,我们虽说还在衙门——该打嘴巴,还不改叫政府!——对,是在人民政府里上班,还不是政府的干部,叫留用人员。留用人员算不算得是主人,我们不清楚,也不好去问个明白。但是可以肯定,正如老科员峨眉山人生前对我们说过的,古往今来,无论哪一个衙门,没有科员,就如车无轮,舟无楫,无法运转。人民政府想必也一样,还是需要把我们留下来做坐办公室摇笔杆子的科员。而且新来的在我们头顶上做官的大半是工农干部,看来文化都不怎么高,有个把恐怕大字不识几个,至于那些新参加工作的大半是中学生,也有少数大学生,算是知识分子,他们被送进“革命大学”训练几个月,都分配了工作,但他们好像都不愿坐办公室,下到基层抓实事征粮食去了。

虽然我们原来写惯了的“等因奉此”“等情据此”“等由准此”那套公文格式不能用了,文言文也要改成白话文了, 但是只要把那些 “之乎也者矣焉哉”,换成“吗呀啦啊哦嗯哪”,也对付得过去。当然要学一些新名词。这也不难,天天学习,听报告,看报纸,都有范文可循。果然还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科员端的是铁饭碗”,我们都被留下来当科员。只是县人民政府办公室里,容不下我们这么多的科员,怎么办?好在政府跟着成立了许多的局、处、科,哪个单位不要文书科员?于是我们“冷板凳会”里能活到解放的几个科员,都分配了工作,真叫各得其所。

我们六个科员中外号叫砚耕斋主的调到建设局办公室,外号叫羌江钓徒的调到民政局办公室,他们自然都是重操旧业,摇笔杆子。外号叫三家村夫的虽说年纪大一点,但是他有一手记账和打算盘的好功夫,调到税务局去发挥余热,还颇受欢迎。外号叫山城走卒的也还不错,调到行政科依然做他的“走卒”,当跑腿的,不再摇笔杆子了。只有我这个外号叫不第秀才的,大概看来比较年轻,文化也比较高一点,继续留在县政府办公室里当秘书,当然还是摇笔杆子。我们之中最“有出息”的恐怕要算外号叫今是楼主(他原来叫无是楼主,现改名叫今是楼主了)的那位科员了。他有一个当时也是当科员的朋友,就是那个托他保存过《亲仇记》稿件、当时对我们“姑隐其名的某君”出去参加了解放战争,现在穿起解放军制服,得胜回来,出现在我们这些留用人员的面前,好不神气。他参加了县军管会的工作。这位现在姓秦的同志一回来就来看望今是楼主,对他另眼相看,把他介绍到“革命大学”那个染缸里去染成红色,入了党,就不再是留用人员,调到秦同志主持接管的文教局当办公室的主办科员,接着又提起来当了办公室主任。

说到这里,有人可能会问,什么叫“冷板凳会”?为什么参加的科员都有个外号?这件事有的人读过一本书叫《夜谭十记》的,可能知道,别的人没有读过,当然不知道,我在这里要作个交代才好。原来是我们在旧衙门里坐了多年冷板凳的十个科员,穷极无聊,苦中寻乐,结了一个“冷板凳会”。我们这个会虽说没有到县党部去登记过,算是非法集社,但是我们都是标准良民,安分守己,不敢犯上作乱。我们无非是在每月初二、十六的夜晚,相约轮流到这家那家去坐冷板凳,喝冷茶,扯乱谭,说牛皮酢,摆龙门阵,吹野狐禅而已。

在那战乱不已,硝烟纷飞,民不聊生,衣食难继的日子里,我们能有一个这样的避难所、乐天安命与世无争的冷板凳会,也算得是乱世桃源了。参加的人各人取了一个雅号,计有峨眉山人、三家村夫、巴陵野老、野狐禅师、山城走卒、羌江钓徒、今是楼主、穷通道士、砚耕斋主和我这个不第的秀才。我们推举老科员峨眉山人当会长,我做干事。峨眉山人这个会长领导有方,我这个干事也热心干事,我们风雨无阻地按时集会,喝冷茶,扯乱谭,消永夜,乐天命。这就是我们当时的冷板凳会。

只是天不假年,会长峨眉山人和巴陵野老解放前几年寿终正寝了,其后穷通道士和野狐禅师,在那个被号称国民的政府发行的金圆券、银元券之类的通货榨干,一日三餐难以周全,勉强拖到解放大军进城,但还没来得及享受解放后的幸福日子,就先后病故了。剩下我这个不第秀才,当然还有三家村夫、羌江钓徒、砚耕斋主、今是楼主、山城走卒,就是我们这几个科员迎来了解放。

我们这些科员虽然都分配到各个局里去工作了,可是这些局还都挤在我们县政府的这个大院里,我们还是能够天天见面,晚上还能够东家西家坐在一起,喝茶说闲话。于是有人提议,把我们过去的“冷板凳会”恢复起来吧。

“赞成!”这是一致的声音。

于是有一天,我把现任科员们叫到我家里来。只有今是楼主我没有通知,因为他已经被文教局的秦局长提拔起来当了办公室主任,再也不是科员了。但是他听到消息后,自己跑来了,还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够朋友。他既然不对我们摆革命架子,是我们科员同类,大家也乐于接纳。我们一面喝着我先泡好的一大壶酽茶,一面商量恢复冷板凳会的事。

不过有人说:“我们现在坐的不是冷板凳了,是热板凳,在新社会再叫冷板凳会,似有不妥。”

“对。”另外一个人说,“这可是个原则问题。”

“那就叫热板凳会吧。”

“热板凳,没有听说过,叫谈心会如何?”

“或者叫清谈会吧。”

“清谈误国,不妥,换个新名称,叫解放学习会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知道该换个什么名称好。

“这样吧,四川人喜欢喝茶摆龙门阵,我们就叫‘龙门阵茶会’,怎么样?”

“好。”这样才取得了一致的意见。

于是我们决定成立龙门阵茶会,并且要选个黄道吉日开张了。

“不过我还有个想法,说出来你们考虑考虑。”大家公认在我们中间最有革命知识的今是楼主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现在说话了。大家洗耳恭听。他说:“军管会有规定,凡是群众团体都要登记,我们这个会真要去登记,一定批不准。龙门阵茶会,这算个啥子会呢?喝茶还成立一个会?和现有的群众团体工、农、青、妇,一个也不沾呀。”

这简直是给大家兜头泼一瓢冷水,说了半天等于零。大家都沉默了。

还是今是楼主出来解交,他说:“我不是不赞成办这个会,我赞成办,并且喜欢这个会,不然今天我就不撵起来了。我是说,我们三朋四友,高人雅士,闲来无事坐在一起摆龙门阵,一不妨碍革命,二不伤风败俗,有何不可?但是我们其实用不着发宣言,草章程,选会长,正儿八经地开成立会。我们对内可以叫龙门阵茶会,对外什么也不是,也不说出去,就是三朋四友,闲着无事,坐在一起喝茶,说闲话罢了。”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有没有名称,其实无所谓,只要能坐在一起喝茶摆龙门阵就行。

既然不再正式成立龙门阵茶会,也就用不着草章程,选会长了。但是龙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总要有个承头的人,或者按新说法叫召集人嘛。谁来干呢?大家还没有等我开口说话,便一致叫起来:

“你不第秀才当了这么多年的干事,干得不错,你就当召集人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当仁不让,我说:“好吧,萧规曹随,我还是按我们的老章程办事,捻阄排次序,喝转转茶,轮到谁就该谁摆一个龙门阵。”

于是我们的龙[门阵茶会便这么运转起来。开始来参加的人,就是我们原来冷板凳会剩下来的今是楼主、砚耕斋主、三家村夫、山城走卒、羌江钓徒和我不第秀才,已经过世的峨眉山人、巴陵野老、穷通道士和野狐禅师的后代不晓得从哪里听说了我们龙门阵茶会的事,他们都不愿意放弃他们先人在冷板凳会上占有的光荣席位,坚持要来参加我们摆龙门阵的会,并且也各取了一个雅号。峨眉山人的后代取号叫“没名堂人”,他说他痴长几十岁,还是一一个没有搞出个名堂来的科员。穷通道士的后人取号叫“觉非道人”,取陶渊明《归去来辞》中“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意思。巴陵野老的后人取号叫“巴陵后人”,他说他数典不忘祖,自标为巴陵野老的后人。野狐禅师的后人说,他还喜欢他的爸爸这个野狐禅师的雅号,他不敢称师,就号“野狐禅子”吧。事实证明,他的确和他老子一样,是一个家传的说野狐的能手。后来,又有几个新参加机关工作的年轻干部,跑来参加我们的龙门阵茶会,他们开初是听,后来也跟到摆,这些年轻娃儿们,都上过学,又有文化,在新社会见的事情也多,摆起龙门阵来,未见得比我们老家伙差呢。我们几个老家伙都很高兴,后继有人呀。

再后来,龙门阵会又新来了一个人,说也奇怪,竟是文教局的秦局长。他大概是听信了今是楼主的鼓动,硬要来听我们摆龙门阵。他说他是文教局长,理应“采风”。我们只得同意。他来听了几回,很有兴趣,不过他的工作的确忙,没有能经常来参加。幸喜秦局长来参加过,不然不得了。后来机关兴起搞“运动”,有人怀疑我们是在搞秘密小组织,向领导告了我们。这还得了,搞不好就是反革命的罪。幸得秦局长出来证明,不过是以些老科员在一起喝茶摆龙门阵罢了,他亲自参加过几回,没有什么。算是免了一场无妄之灾。

其后机关的“运动”不断,有的人怕惹是生非,不再来了,龙门阵会开得也不那么正规了,时开时停。不过还是有那么几个热心的人,尽量维持下去。这样一直拖到那个“史无前例”,才彻底地停了下来。那个时候,“偶语者弃市”,连“腹诽”也是有罪的,我们这些秀才遇到那些到处造反、号称天兵天将的红卫兵,有理也说不清呀,还敢搞什么龙门阵茶会。

转眼间,从迎接解放大军进城,已经三十年过去了在这说长不长的三十年中,沧海桑田,人世代谢,原先留下来的几个老人多已凋谢。三家村夫在税务局早已光荣退休,在家里颐养天年,不大出来活动了。至于今是楼主,“文革”后,秦局长被调到省里头去当什么厅长,他也随到秦局长的高升,跟到被调去省里头去了,后来,没名堂人和觉非道人也相继离开我们这个小县城,调到省城去了。我虽然还算健在,也已垂垂老矣。原先龙门阵茶会那些年轻点的,也有人曾来找过我,说想把龙门阵茶会恢复起来,但我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对他们说,老的龙门阵茶会已经真正结束了。

之后的日子,我也和别的老人一样,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忽然有一-年,秦厅长衣锦还乡,专门到我家看望我,和我说起今是楼主那年调到省里头后,和没名堂人、觉非道人一起,居然又弄了个新龙门阵茶会,也学到我们老龙门阵茶会,参加的人各取一个雅号,还整得有声有色的。秦厅长还说,他有心比到《夜谭十记》的样子,从大家摆的龙门阵中,挑出十个故事,编个《夜谭续记》。我听了很是激动,奋起老迈之身,翻笼倒箧,把我整理保留下来的几个老龙门阵茶会的故事交给了秦厅长,以作为《夜谭续记》中的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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