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河没有爱情(三):西夏宝刀出鞘

原创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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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时期,我们被关在饮马河复读学校,每月由家人来探望,送日用品。
坚持不住的人,开始放弃了,他们偷偷爬墙外出,找乐子。仗义的天成,会放弃吗?
本文是《饮马河没有爱情》系列第三篇,点击以下链接,回顾前情:
《饮马河没有爱情(一):佛跳墙》
《饮马河没有爱情(二):扫黄记》
“非典”来了。
封校了,学校里到处是消毒水的味道,让人闻之恶心。
每月一次的大周取消了,我们被禁止回家,改成家长来探视。
月末,家长们来到学校,通过栅栏门的空隙,往里递东西。隔门相望,这学校越发像监狱。
学校外面人心动荡,学校里面稳若泰山,依旧大考小考连绵不绝,任何事情都动摇不了这个根本。
时间长了,问题慢慢浮现,首先是理发。陆续有男同学爬墙,去校外理发。胡扯蛋在早会警告多次,各班主任也三令五申,但不起作用,拦不住。
翻墙的学生越来越多,学校无可奈何,只得采取措施。在食堂辟出一个角落,撤走餐桌,放一把椅子,当成临时理发厅。再从外面请来一个理发师,驻校理发。
理发师是个帅哥,打扮时尚,描眼线,画眼影,顾盼生辉。发型也与众不同,中间高耸,两边露头皮,左侧还剃出一道闪电的痕迹,十分惹眼。
同学们奔走相告,纷纷来体验他的手艺。每到课间,食堂那个角落人山人海,仿佛赶集一般。盛况持续了不到一周,没人敢再去。
大概是因为临时理发厅没有镜子,影响到了理发师的发挥,他理的平头总是一边高一边低,看着很滑稽。
那一阵子,学校里好多同学,顶着左右高低不平的发型。他们有统一的称呼,叫“一声吼”,典出《好汉歌》里“路见不平一声吼”这句歌词。
张志勇是“受害者”之一。他第一次去理发,回去照镜子发现左高右低,又去理一次,竟然成了右高左低。头发短到不能再剪,已经没有亡羊补牢的可能。有的同学左高右低,有的右高左低,唯独张志勇先左后右,摇摆不定,因此被我们嘲笑了许久。
理发师又待了几天,只得灰溜溜离开,同学们又开始翻墙。困得久了,学校里人心浮动,翻墙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是去理发,有的人则仅仅是为了逃课。
坚持不住的人,开始放弃了。
老罗在班会上强调多次,说:“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分水岭,咬咬牙就能跟上,咬不紧牙就会落伍。很多人开始劲头十足,到现在则破罐子破摔,完全忘了来复读的初衷。”
天成也忘记了初衷。
我座位在前,天成座位在后,书堆越来越高,我平时很难看到他。还以为他继续坐在枯树下苦学,其实他已经不学习了。
天成跟人闲聊,多是谈武侠小说,今天是《笑傲江湖》,过几天是《绝代双骄》,再过几天是《大唐双龙传》。
我起先以为他以前读过这些书,现在提起来,是为了活跃气氛。后来,他总是趴在桌上不动,我才知道他变了,不再刻苦做题,而是看武侠小说,睡觉。
听张志勇说,天成已经不打算考大学,转而想办法挣钱了。他似乎很缺钱,弄了很多武侠小说,往外出租。
有些同学像天成一样放弃了,他们不学习,需要其他的东西来打发时间,武侠小说是最好的选择。
很厚的一本武侠,一天租金才五毛钱,连租三本是一块二,比三昧书屋便宜得多。因而天成的生意很好。
有一天午休时,其他班的同学来我们宿舍,还给天成一册《寻秦记》,并且问他要另一册。天成和那人小声嘟囔了什么,那人说声“好”就走了。天成回头,我在看他。
“兄弟,看武侠不?”他满脸笑容。
“不看。”我说。
“行,好好学习,哈哈,看的时候和我说,不要钱。”天成从床底下拉出箱子,打开,里面码着很多武侠小说。他把那本《寻秦记》放进去,码得整整齐齐,然后合上箱子,躺在床上脱衣服。天冷,他依然脱得只剩内裤,钻进被窝,露出两只脚。
刻苦学习的天成彻底消失了。我很难过,试着劝他回头。他坚定地说:“还学个屁,我再学也学不过你们,一人一个命啦。”他开始逃课,隔三差五便消失一回,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依旧是个迷。
学校西北角有棵大柳树,离墙五步远。爬上树,蹬住向外伸的树枝,纵身一跃就能到校外……所有逃课的人,原本都是从这里出入,天成也不例外。胡扯蛋为杜绝翻墙现象,找人锯掉了大柳树的树枝,可天成依旧时常不见踪影。
天成不可能像小说描述的那样会飞檐走壁,但神龙见首不见尾,又真像一名大侠。并且他为人仗义,还藏有一柄宝刀。他首次向众人展示宝刀,是因为张志勇。
有一天,张志勇问谁有剪刀,打算修一修头发。谁也没剪刀。天成忽然说,有把刀子,可以当剪刀用。他关上宿舍门,拿出了那把箱底的刀。当初老罗扫黄,搜缴桔子皮时,也没收了一把西瓜刀。不过这把刀躲过了一劫。
张志勇仰躺在床,脑袋垂到床边,天成在地上铺报纸,拿刀给他削头发。那刀果然十分锋利,天成左手捏住头发,右手拿刀轻轻一划,头发齐刷刷断开。手一松,头发落到报纸上,发出扑簌簌的声音。
天成还在削头发,张志勇试图去看刀子,眼珠往上翻,像不停地翻白眼。
“别动!”天成低声喝斥。
张志勇只得老老实实,不再乱动。等到头发修完,天成吹了吹刀刃,拿出鹿皮,慢慢地擦。张志勇坐起来,拿过镜子左照右照,十分满意。
“嘿,你这刀法不错啊,赶明儿可以当理发师。”我说。
“刀好。”天成说。
“是是。”张志勇附和。
“知道这把刀以前干过啥吗?”天成问。
我和张志勇摇头。
“见过血。”天成语气平淡,却把我俩吓住。
“哈哈哈哈,”天成大笑,“你俩怕啥?割过手指头啦!怂球!”
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天成应该有两个身份, “学生”和“社会人”。他打工两年,经历与我们完全不同,他抽烟,有QQ号,出入网吧,看过成人电影……天成说他网名叫“一品堂主”,可以和全国各地的网友聊天,不仅能发信息,还能看到对方。这在我们听来,简直天方夜谭。
“等你们上大学就知道了,好玩得很。”天成的语气让我印象深刻,有很浓的“过来人”意味。
也许那把刀真的见过血,也许天成还有女朋友。
这样一来,他就更像侠客了。
何时解禁是未知数,社会上的惶恐蔓延到了学校里,时常有传言:哪个班的谁谁谁发烧,烧得很蹊跷,已经被隔离。
传言最终被证明是子虚乌有,不过所有人警觉起来了,好像“非典”随时能突破学校的围墙,冲进来大开杀戒。
我的扁桃体,每年都要发炎几次,这个节骨眼上又开始发炎。起初,只是吃饭有痛感,最后发展到连唾沫都不敢咽。
以前吃几天环丙沙星就能好,这次完全不管用。校医室的医生如临大敌,全副武装,战战兢兢做过检查,排除我得“非典”的可能性,才心情舒畅,哼着小曲给我上了吊瓶。
月考时,我把吊瓶支架拿到教室,边输液边答题,赢得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关注度。我也因此成了“非典”传言的主角,从“饮马河最强的男人”,变成饮马河第一位“非典”患者。
“你怎么没被隔离?”李清笑着说。
我不敢说话,用手指着喉咙,示意自己有多惨。
她摇头晃脑,看了几眼,说:“还好你不是'非典’,要不我就不能向你请教啦,来,你给我讲讲这道题怎么做。”
张志勇恰好从旁边走过,说:“你这表情啊,就像被阉了一样。”
李清也放开了,可她不会那么下流,只是说:“好像吃了大便才对……”
这两个形容都很别致。
考完试,我回到校医室,继续输液,同时坚持做模拟题。有一个病友比我惨,不知为何上吐下泻,半小时跑了四趟厕所,最后虚脱得趴在病床上,身子摊成一堆烂泥。饶是这样,他都不忘背单词。过一下午,他缓解了些,挣扎着回教室去,走时连连放屁。我不由得担心他会在半路窜稀。
校医室只剩我一人,我沐浴在浓浓的臭味里,继续刷题。有时候也会走神,不时想起张志勇和李清的比喻,竟然能笑起来。
校医室就在校门口,门卫室也在附近,被天成“下过毒”的门卫老头时不时嚎两嗓子京剧,声音难听之极却乐此不疲。我俩透过校医室脏乎乎的玻璃窗,对视好几次,我傻笑,他傻嚎。我看他像怪胎,估计他是这样看我。
几天后,炎症消得差不多,正输着最后一瓶药水。医生推门,伸脑袋进来,问我是不是7班的。我说是,医生缩回脑袋,在外面说了句“他和你哥一个班,你把东西给他吧”。话音一落,一个女孩提着两个包,走了进来。
女孩个子不高,瘦瘦弱弱,长得挺顺眼。她站在门口,有些不自在。
“那你俩说吧。”医生说完走开。
我俩却都沉默了。门卫老头又开始吊嗓子,咿呀鬼叫,难听,却缓解了我与女孩拘谨的气氛。
“你找谁?”我先开口。
“韩天成,”女孩晃了晃手里的包,“给他送点东西。”
“走,我带你去找他。”我收起模拟题,站起来。
药水还有一小半瓶,不打了。拔下针头时,针眼处冒出一滴血,微微刺痛。我从旁边桌上拿起一支棉棒,按住针眼,起身往外走。
女孩却没动,划一下垂到额前的头发,说:“麻烦你让他来这里吧,我不进去了。”
寻思着领到班里也不合适,就让她等着,我去叫人。她说了声“谢谢”。我走到门口,想起来忘了合上笔帽,一回头,看见她走向桌子,要把包放到桌上,这才显出走路一瘸一瘸的样子。我仔细看,她右脚向内斜着,拐出一个夸张的角度,似有残疾。
此时,老头停止鬼号,透过窗户往校医室里看。他脸上老肉堆叠起来,睁开整天眯着的眼睛,散发着好奇的光,又是一副看怪胎的表情。
我赶紧回过头,快步走掉。
正上着数学课,老罗在讲题。我从窗户偷偷往里看,天成不在。
正无计可施之时,张志勇不知怎么回头一瞥,正好与我对上眼。我朝天成的位置做了些动作,张志勇立即领会,嘴巴动动,好像讲了两个字。可我看不明白。他重复几遍,我仍一头雾水,他改了嘴型,依旧是两个字。这次我看明白了——厕所。
我奔向厕所。天成果然在这儿,在和一帮我不认识的人抽烟。这场景出乎预料,我不知所措,天成也愣了一下。有人低声开骂着:“妈的,还以为胡扯蛋。”我不往里走,抽烟的人都扭头看我,烟雾缭绕中,气氛诡异。
“你解手?”天成把手里半支烟掐了,扔地上,踩灭。
“不解手,那个,有人找你。”
“谁?”
“不认识。”当着这么多人,还是不细说为好。
“在哪儿呢?”
“校医室。”
有人抽了抽鼻子,好像吸鼻涕,说:“媳妇吧?”
“滚球。”天成吐口唾沫,拉着我离开。
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天成没问来人的情况,却问起我的病情。我说好了,他说:“那就好。”两人陷入沉默。
走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你们就是缺少锻炼,整天坐着不动身体没个好。”
“早上不是也跑操,就当锻炼了。”
“那管个球用,三分钟五分钟,也就拉泡屎的功夫,还不如多睡点觉。”
我听完就笑,他也跟着笑。
走到校医室门口,我停下脚步,天成清了清嗓子,走进去。里面许久不见动静,我透过门缝往里看,天成和那个女孩坐在床上,两人抱在一块儿,脑袋靠得很近,好像在接吻。
我只瞥了一眼,心脏就狂跳不已。想起刚来饮马河,张志勇带我去偷窥那个睡觉的女人,那时的感受与眼下相似,可又有所不同。不敢多看,我赶紧走开,站在墙角处,为他俩放哨,正看见门卫老头睁大眼睛往里瞅。
老头注意到我,吓得浑身一激灵,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走开,躲进门卫室。校门外,几个家长聚着聊天,校园空空荡荡,目光所及之处都无聊至极。
目光无处安放,我就仰头看天。天高云淡,有鸟飞过,它们不用高考,不用复读,让人羡慕。片刻,我回过神来,想起医生说过,天成是那女孩的哥哥。看来不是。
过几分钟,天成拉着女孩的手走出来。他一脸兴奋,上前拍一下我的肩膀,说:“今晚别上课了,咱出去吃饭,我请客,烧烤!”这一下,生痛。
天成请客吃烧烤,还要叫上张志勇,这是好事。我这个土鳖,只知道上学,还没吃过烧烤。张志勇是只好苍蝇,不管有缝无缝,只要是蛋就叮一口,他欢呼雀跃,说:“封校封得我嘴里淡出鸟来,早该开荤了。”
不过翘课是不行的,我俩没这胆量。天成不为难我们,决定过大周再聚,算算日子还有不到一星期。我想了想,去问李清要不要同去。
李清听说要吃烧烤,兴奋得不行,可她看着高考倒计时,拿不定主意。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也去。我难掩激动,连续按断了两次铅笔。
大周到来,学校还没解禁,学生不能出校门。但学校大开善心,允许我们不上晚自习,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大家就可以自由活动。
我和张志勇谋划如何出去,思来想去,只能和天成一起爬墙。
“爬墙?”李清大吃一惊。这么离经叛道的事,显然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
“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咱总不能飞出去吧?”张志勇说。
“可是……不好吧。”李清犹豫不决。
“怕什么,咱吃完饭就回来了么。”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在打鼓。
“被老师抓住怎么办?”李清看我。这一看,让我没有底气了。
“哎呀,反正今晚不上课,老师不会查人数啦,再说我们悄悄去,悄悄回,也没人知道啊。”张志勇底气很足。
“我还是觉得……”李清不再说话,紧皱眉头,面露难色,坐在那里揉橡皮。
“好啦,”张志勇打断李清,“晚上七点半,准时出发,就这么定了。”
张志勇撂下话,跑出教室,我和李清面面相觑。
“……去么?”李清问我。
“去吧,”我说,“咱们早去早回。”
李清往桌上一靠,头微微仰起,抿紧嘴唇,眼睛一下一下眨得很用力。
“我觉着,天天做题也做够了,脑袋轰轰的,出去玩一玩,说不定也是好事,你觉着呢?”我试图说服她,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李清最后终于叹口气,说:“好吧。不过咱得早点儿回来,我还是怕被老师抓住。”
“说实话,我也怕。”我俩都笑了笑,随便聊两句又开始各自刷题。
最后一节课结束,大部分同学去吃完饭,又陆续回来学习。李清递来一小包锅巴,让我充充饥。锅巴是孜然味的,听说烧烤要撒孜然粉,我问她,烧烤和锅巴是不是一个味儿。
李清白我一眼,说:“你傻么,肉和淀粉能一个味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道数列题纠缠得焦头烂额,突然有人拍一下我肩膀,是张志勇。他低声说:“走。”李清听见了,回过头来。
不知她什么时候别了个发卡,额前的刘海梳到旁边,露出额头,额头上有几个小疙瘩,显得青涩好看。
该出发了。我跟在张志勇后面,鬼鬼祟祟往外走。天黑了,月亮缺了大半,教室透出的光,能让我们勉强看清路面。我俩站在墙角的黑影里,等李清。
过了几分钟,李清现身,站在门口四处打量。我冲她招手,她会意,走过来。她太紧张,下台阶时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我们在黑暗中汇合,对视一眼,沉默着径直走向学校西北角。大柳树巍然耸立,夜里看更显高大粗壮。
天成从树后闪出来,说:“怎么才来,都等你们半天了。”隐约看见墙角,竟然立着一个梯子。
“哪来的这玩意儿?”张志勇很惊讶。
“烧烤店老板的,专门为爬墙的学生准备的,走。”天成扶住梯子,张志勇一马当先,噌噌往上爬,踩得梯子嘎吱嘎吱响。
“你轻点。”李清警惕地环顾四周。
“没事儿,没人管。”天成说。
张志勇爬上墙头,蹲在上面惬意得很。我和李清也爬上去,双手扶墙,不敢乱动。天成也上来,骑在墙上,把梯子拉起,架到墙外。
四人陆续落地。李清被人称作“佛跳墙”,这次真的跳了墙。
墙外是一大片麦田,落脚地却光秃秃的,显然被很多人踩踏过。
天成和张志勇走在前面,我和李清尾随。走在麦浪里,一股很好闻的青草味随风而起,让我有一种要大声喊叫的冲动。
沿着围墙转了半圈儿,我们踏上一条狭窄小路。天成说不要走右边,右边麦地刚浇过,很泥泞。于是,大家贴着左边走。
刚走出几步,李清突然一声尖叫,只见一个小东西飞速蹿过,钻进麦地。
“野兔。”天成说。
李清惊魂未定,哆嗦着问:“这里怎么会有野兔?”
张志勇说:“荒郊野外的,别说兔子了,黄鼠狼都有,还有蛇。”
“真的假的?”李清更加警惕。
“你瞎说啥?”我踢了张志勇一脚。
“哈哈,吓你的啦,还真信。”张志勇笑。
天成吹了声口哨,哨音响亮,四周显得越发寂静。他边走边说,以前在家里,冬天的时候,骑着摩托牵着狗去地里转悠,一晚上能逮三四只野鸡野兔。
小路不长,直通附近一个村子。天成领路拐了几个弯,进入一个大院,院里人声鼎沸,上方挂着一道道彩旗,这是一个饭店。里边有台电视,放的是《红番区》,成龙上蹿下跳痛打“洋鬼子”……饭店里气氛热烈。
先前去找天成的女孩,独占一张桌子,看见我们后赶紧站起,冲着我们笑。
“来来,都认识认识。”天成拉我们坐下,把我们挨个介绍给女孩。女孩笑着点头,看样子很善良,很温和。我想知道她的名字,但天成没透露,只说“这是你嫂子”。
女孩坐我旁边,腿伸到桌子下。我不太敢看她,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与天成抱在一块的场景。扭头看四周,发现店里有不少同龄人。毫无疑问,他们也是爬墙出来的复读生。
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琢磨啥呢,放心吃,老师不来这里。”天成掐着一大把烤串,放进桌上的铁盘里。香味近在咫尺,让人食指大动。张志勇抄起一串烤肉,边嚼边嚷嚷“嗯嗯,真好吃”。我拘谨,不好意思动手。
天成给每人倒一杯啤酒,我和李清都表示喝不了酒,天成说不喝不行,一起出来吃个饭不容易,不喝酒哪行?我们推辞不过,答应尝一点,天成也不再强求。大家碰杯,我和李清只喝一口,天成和张志勇一饮而尽,女孩端了下杯子。
啤酒这玩意儿真难喝,女孩看我和李清龇牙咧嘴,笑着说:“我去给你们拿饮料。”她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向柜台,李清和张志勇都一愣。
“有什么好惊讶的。”天成笑着说,“她下生的时候,让医生把脚扭坏了,有点儿残疾,走路不利索。”天成扭头看她,眼神温柔似水。
“治不好么?”李清问。
“能治,就是医疗费高,拿不起。”天成说。
我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天成会不会在攒手术费?此时,女孩高低走来,一手拿着瓶饮料,一手攥着肉串。她把饮料和肉串放到李清面前,热情招呼我们趁热吃。
看着那些肉串,我心生惭愧,这一顿烧烤要花不少钱。不知天成得租多少书,才能挣回来。我刚要说话,突然人群大乱。
店里众人四散奔逃,慌不择路,酒瓶子被碰倒、摔碎,桌椅互相碰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只听有人大喊:“快跑,校长抓人啦!”
天成猛地蹦起来,其余人还在傻坐着。他拔腿就跑,出去几步,回头冲我们喊:“还他妈坐着干嘛,跑啊!”
我、张志勇、李清这才回过神,慌慌张张站起,跟着跑。女孩也跑,一拐一拐跟不上,天成不得不放慢速度。
一行人穿过鬼哭狼嚎的庭院,跑到尽头,尽头有道篱笆墙,已经被撞出一个豁口。我们从豁口里出去,拐进一个胡同。
电灯突然全灭了,一片漆黑,好像有人撞到女孩身上,她差点摔倒。天成扶住她,怒喊一声:“操你妈,慢点!”
身后,院里有电筒光乱晃,胡扯蛋的声音通透嘹亮:“都待原地别动,谁也别想跑。”没人乖乖束手就擒。
我们在胡同里拐来拐去,已经不知东西南北。这村子很奇怪,胡同歪歪扭扭,每个胡同尽头都是分岔路,像一座迷宫。
天成还能摸清方向,最后领我们拐进一户人家。我很纳闷,他怎会有这户人家的大门钥匙。他扭头看着女孩,说:“她在这里租了房子。”
天色漆黑,我隐约能看见四边都是房子。院子很小,摆着些辨认不出的杂物。天成对女孩说:“我先领他们回去。”女孩说好。
天成径直走向墙角一个小屋子,我们跟过去,发现那是厕所。厕所简陋,在地上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垫着几块木板。天成说有一块木板快断了,让我们留心。
他小心翼翼,推了推后墙,没推动,加力气,还是不动,他低声骂一句,飞起一脚,后墙扑通倒地。原来那不是墙,而是一扇门,为了方便向外掏大粪,才这么设计。
我们跑出去,发现外面是那片熟悉的麦田,学校的围墙立在远处的夜色中。梯子靠在墙外,有人已经爬上墙头。一行四人在麦田里狂奔,像极了不久之前被我们吓到的兔子。
天成在前带路,突然站住,喊着“别过来”,但为时已晚,我们都踩进了泥里,稀泥没过脚踝。泥巴灌进鞋里,十分冰凉。
时间紧迫,来不及退回,重新找路。我们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等我们好不容易来到墙边,却发现梯子不见了踪影。
张志勇破口大骂,天成反应快,双手扶墙,蹲下来:“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快!”
“有泥。”张志勇不停甩脚,泥点子打在墙上,发出噗噗声。
电筒光追到麦地里,有好几个人跟我们一样,陷进泥地里,吆喝声、咒骂声此起彼伏。好像是两伙人。
“都啥时候了还管那个,快点!”天成声音急促。
张志勇不敢再等,脱下鞋子,扔进墙内,挽了挽裤腿,攀上天成肩膀。天成颤巍巍站起来,张志勇双手扒住墙头,身子一拔,翻了上去。
我也能爬上去,李清不好办,只能让她先上。李清没办法,也脱下鞋子,刚扔进去一只,就听张志勇喊:“梯子在里边。”
张志勇纵身跳进学校,把梯子立在墙边,顺着梯子爬上来,骑在墙头上,把梯子拉到外面。
终于顺利回到学校。天成说不能让那帮孙子轻易进来,于是把梯子拖进校内,贴着墙跟放倒。
此时,李清找不见鞋子,张志勇的鞋也少了一只,黑灯瞎火中没法寻找。李清急得不行,眼看就要哭出来。
张志勇认为有混蛋使坏,趁我们翻墙之际,藏了那两只鞋子。他气愤难当,狠狠踹了大柳树一脚,只听啪啪两声,两个物件落下。定睛一看,正是他俩的鞋。幸福来得太突然,他连喊好几声“操”。
李清穿上鞋子,一边蹭着泥一边问,该去宿舍还是教室。张志勇说去宿舍,洗脚换鞋换裤子,这个熊样往教室一站,谁都能看出不对劲。其余人一致同意,向宿舍进发。
经过操场,寥无人际,安静祥和,与墙外鸡飞狗跳的情形截然不同。李清去女生宿舍,我们去男生宿舍。走到宿舍楼门口,却发现楼门紧锁。
我们敲门,宿管阿姨一脸不耐烦地出现,说:“校长讲了,所有人回教室,宿舍内不准留人。”她甩下这句话,趿拉着拖鞋走掉。
正当我们无计可施之时,李清跑过来,神色慌张。我问怎么了,她说管理员不给开门。我想。可能还发生了别的事情。
远远听到,学校大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他们回来了。”天成伸长脖子往校门口望去。
“谁?”张志勇问。
“胡扯蛋。”天成说。
“怎么办?”怎么办?”李清急了。
“走,回教室。”天成保持沉着。
我们又只好跑向教学楼。教学楼安静得可怕,跟我们走之前的热闹气氛反差极大,让人越发心慌。
爬到四楼,蹑手蹑脚靠近教室后门,天成伸头往里看,我们都全神贯注盯着他,身后响起一声爆喝:“干嘛呢你们!”几人被吓了一跳,李清差点瘫到地上。
是胡扯蛋,他后面还跟着不少人,有教务处主任、各学科老师,还有老罗。这些人都和我们一样,鞋子沾满泥巴。
“都去楼下!”胡扯蛋双目圆睁,气愤异常。
我们惶恐地走下楼去,楼下已经站着十几个人,如同被抓了现行的罪犯,垂头丧气。如果我们四个人站进去,正好凑成三排。
这些人里,李清是唯一的女生。
十几人在楼下站了许久,胡扯蛋还未没出现,老罗也不见踪影。只有几个老师在旁边抽烟,边抽烟边嘀咕什么。
听不全说话内容,只零星听到“无药可救”“本性难移”之类的词,间或有人笑出声来,言语间充满嘲讽意味。
我扭头看李清,她面色苍白,站着一动不动。我很后悔,不该怂恿她爬墙的。这时,下课铃响,同学们进进出出,我们则站着接受检阅。
男同学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唯独李清低着头,黑发垂下,挡住了半边脸。她的发卡消失不见,不知是摘了,还是丢了。
终于,老罗出现了,他站在台阶上,影子呈一个奇怪的形状。他喊了我与李清的名字,让我俩跟他走。我刚要抬腿,天成突然大声喊:“和他们没关系,我让他们出去的。”所有人都盯着他。
天成笔直站着,头微微仰着,灯光在脸上拓下阴影,明暗相间。老罗与他对视片刻,又看向我和李清,说:“你俩先回教室。”
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走。李清率先挪动步子,默默走进教学楼,我只好跟上。我俩一前一后爬楼梯,沉默不语。推开教室门,许多同学抬头看过来,我俩在这注目礼中回到座位。李清打开一本书,然后趴在书上,一动不动。
我心烦意乱,死活看不进书,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喊道:“快看!”很多人趴在窗台上,向下看,窗外红光闪耀,好像着火了。
挤到窗边,我看见楼下空地,有一个打开的箱子,箱子内外堆着很多书,正在熊熊燃烧。
火焰跃动,映照出箱子上的奇怪字符,是古西夏文字。那是天成的箱子,那些书是天成的武侠小说。
后来,张志勇向我描述了事情经过。
在我和李清走后,又有几人被各自的班主任叫走。胡扯蛋有吩咐,各自班里排名前三十的学生,不追究责任。张志勇恰好是第三十一名,只能和余下的人继续罚站。
胡扯蛋破口大骂,绝大多数人老老实实,垂头听训,唯独天成不低头。胡扯蛋继续训话:“有的人不仅自甘堕落,还拖累别人,这种害群之马要坚决清除,不能让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此时,天成梗着脖子,忽然说:“你说谁呢。”
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胡扯蛋冷笑几声,点出几个罚站的同学,让他们跟教务处主任去办公室。片刻后,他们把天成的箱子抬到了现场。箱子打开,里面全是武侠小说。
胡扯蛋捡起其中一本,去扇天成的脸,扇了十几下。天成不躲不闪,胡扯蛋越打越狠,最后那本旧书散了架,手里只剩下几张纸。胡扯蛋仍不罢休,将纸攥成团,扔到天成脸上。这一下很用力,纸团打中天成的脸,弹出去好远。
“给我烧了。”胡扯蛋下了命令。平时抽烟的老师,拿出打火机,像逢年过节烧纸钱一样,点燃那些武侠。火焰蹿起来,很快蔓延到整个箱子。
天成依旧面无表情,站着不动弹。
我向楼下看的时候,书已经烧了不少。看不到天成的表情,只是看到他像一尊雕塑似的。突然,他动了起来。
天成冲到箱子边,用脚踩踏火中的武侠。火星子从他脚下飞起,如同受惊的萤火虫。他无法阻止火势,干脆用双手去扒拉箱子,奋力把箱子翻过来,武侠散了一地,火焰反而更加旺盛。
火堆中出现一个木盒。我猛然一惊,木盒里藏着一把刀。
天成弯腰,要去捡木盒。
“你干嘛?站那别动!”胡扯蛋喊着,却没上前。
天成不理会,捡起木盒。木盒也着了火,但火焰很小,天成将木盒往身上按,火焰熄灭,升起一缕青烟。他怀抱那个冒烟的木盒,身子前倾,好像要慷慨赴义的武士。
我浑身僵硬,看着天成慢慢抬起右手,压在木盒上。胡扯蛋不明就里,还在骂骂咧咧。我想大喊,让胡扯蛋闭嘴,让天成别冲动……可我不敢,担心一喊,反而导致情况失控。
僵持了十几秒,天成最终没有打开盒子。他收回右手,低下头,直到火堆熄灭。楼上围观的同学,陆续回到座位。此时,我已全身湿透。
这一天晚上,我回宿舍时,天成的铺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留下。
他消失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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