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八)地官载师:配合大周政府,严厉打击偷税漏税行为
依照我原本的计划,本来是在乡间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坐车进城。但意外就象天边的乌云,总是不期而遇。
当我们坐着大车,沿着笔直的“周道”前进的时候,后面忽然响起了鸾铃声。扭头看过去,原来是几匹快马从后面追了上来。
中国人骑马有几个发展阶段,在西周这会儿还骑的是没有马镫的马。两腿悬空,非常不舒服,还特别容易从马背上掉下来,不过这也阻止不了部分人把它作为自己的出行方式,这是因为其机动性强。所以骑的人多半是斥侯、使者。还有个原因是为了撑世面,所以常见的情况是:贵族坐着一辆大车,跟着几个骑马的侍丛,前前后后地跑动,特威风。
当发现我们注意到他们时,当先一人于马上挥手道:“且暂往!且暂往!”
暂住干什么?我们不明所以,但车伕却已经将车停下。
那人追了上来马上施礼道:“车上几位可是从天外来的异人?烦请稍驻玉趾,我家主人于后即到,有事相询。”
还好说的不是“此山是我开。”放下一颗心后的我也自然要讲礼貌,于是拱手说:“不错,正是我们,敢问尊驾的主人是......”
“异人休急,片刻自知。”说完这些侍从也不理会我们的感受,自动围成个圆圈,将我们包在中间。
还好并没有让我们等多久,耳听车轮隆隆,几辆四乘马车也赶了上来。
马圈自动让出一个缺口,待车队进去后立刻堵上。
车辆越过我们后回身在前方停稳,从上面下来数个士大夫装扮的人向我们行礼,通名报姓,重点提到品级官衔:
上士载师奕武、
中士闾[lǘ]师庚回、
上士县师州籍、
中士遗人谷恶、
中士稍人子咸、
中士旅人子正、
中士均人虎眼、
中士土均鱼俊、
中士委人夏伯见过君子。
原来都是税务系统上的官啊,我心中暗暗吐槽,俗话真的不假:无论天堂还是地狱都逃不脱交税。不过好象我的一切手续都是齐备的,自问并没有玩什么小动作,怎么又会杀上门来?
在我思考的当口。这些税官的从人们已经把地面整理好,铺上几块草席,几位税官跪坐了下来,以载师亦武为中心,管六乡的坐左边,管六遂的坐右边。亦武正前方还有一个空位,明显是给我留的。
我尴尬地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实在不习惯这样的跪坐方式。没想到他们立刻起身,将坐席移了过来。得,现在成了我坐在车上晃荡着双腿和他们说话,怎么看着还感觉更羞耻了?
最先开言的是载师,他长身而起又向我施了一礼,朗声说道:“奕武见过君子,此来是为求教。君子当知吾等之职守是为国之税事,然我周室公卿多有执宠犯禁,隐户私垦违制历年不绝,吾等多次查勘均被其奸猾躲过。现天赐君子至此,特来问可有清查之法?”
“哦,”这下我才明白。
每个大周人一生下来就要交税。到死也逃不掉。
载师相当于国土局,管的是地税。
闾师管的是从业税,也负责分配老百姓工作,相当于工商局
县师负责清查在公卿大夫掌握的土地上的人民和资源,六乡六遂不在内,等同国企管理部门。
遗人作的是社保局的事,负责救济贫弱,同时保护商旅,建立储备粮机制。
均人负责调整税制,让其更合理,在丰年调高税率,在灾年降低甚至免交税,类似财政局。
稍人负责力役,这算是人头税,特别是征兵和田猎都要经过他的手,相当于征兵办。
委人负责收取以柴草为主的实物地租,这主要作为柴火提供给需要的人,算是能源局。
土均是最后再对这些税收进行总调节,另外还担当新闻发言人公布收税信息。
虽然大周朝的税制现在看起来多少有些不合理,但却正是它们支持起了大周王朝的日常运作,军费开支,甚至还有社会福利保障。因为没有国家不需要税收。
每一户人人越多,田越多,该交的税钱也就越多。而且在周代,家里有多少人还是和礼制挂钩的,多出来的人口数就是逾越,要制止。
有光就有暗,有收税的自然就有偷逃税的,古今亦然。
在古代这种封闭式自给自足的经济条件下,每一个家庭都是一个小独立经济体。家主自然希望掌握的做事的人越多越好,这样男的多给自己交两担谷子,女的多织几块布料,自已的经济就更好过一些。
问题是,按照周制,一家授田百亩,加上天子恩赏的禄田,自己的俸禄,家里的人口数都是有数额的。而作为一家之主,一个社会公众性人物,多半在朝庭里也有职位,无论交际应酬,还是彰显地位,哪样不需要钱?万一这位家主是一个花钱的主儿呢?服要绫罗绸缎,食要山珍海味,也许交好朋友也是大手大脚,更不好说是不是有某些见不得光的支出。合法收入就不一定够用。于是当事者纷纷走上了知法犯法的道路。
常见偷税的方式就是瞒报土地人口,因为这都是重要的交税依据。
被瞒报的黑人口叫“隐户”,就是为了省下那笔人头税。黑地叫“私垦”,就是为了省下那笔田税。这两项的隐瞒情况会有多严重呢?
“私垦”直接造成了井田制度的垮台。在春秋时代面对屡禁不止的私垦行为,鲁国官方实在是束手无策,于是颁布了著名的“初税亩”,承认私垦田的存在和合法性,规定它和其他田一样交税。这条法令很快就如同燎原之火一般被推广到各个国家。随后轰轰烈烈的“废井田,开阡陌”运动就开始了,周朝的井田制就毁于一旦。
至于“隐户”,影响最大是在唐朝。在唐朝的大部份时间,中国的人口数量都没有超过隋朝的统计数据。于是有很多人声称这是“千古一帝”隋炀帝的伟大体现。
读史不仔细,被隐户害的。
隋朝从杨坚到杨广,都是精打细算的主,对人口普查的力度都比较大,务必求精求准。而唐朝正好相反,政府的精力不在这上头,隐户也就成了种普遍的现象。结果就是大量的人口被隐瞒,还好唐朝比较有钱,大多数时候不在乎这些,不料却惹了千年后的是非。
但现在还是西周时代,这两项东西还没到会影响政策转变的地步,只是为了社会公平与正义,必须把这税收起来,当做另一种形式的杀富济贫。
而且被隐瞒存在对那些隐户来说也未必是好事。现代黑矿山,黑煤窑的工人有多惨,他们就有多惨。生命、财产得不到丝毫的保障,是真正的奴隶。虽然我认为奴隶主贵族们整体并不象课本上写的那么坏,但个体却有坏得多的存在。
但是怎么抽这个时候来找我?
“依制税赋均为年终计,然彼早以打通关节,吾等难以发现破绽。然昨日桃李芳华,所有税赋均可增收一轮,此事自古未有,故吾等想趁机清查一番。”
看出我的疑问,土均鱼俊忙着解释。
我实在还是不好意思晃荡着双腿走到车上,于是咬牙下车坐在早为我准备好的坐席上,问道:“但我感觉这根本不是问题啊!看,载师大人你手中有田册,闾师大人手中有从业者的职表。县师大人手中有户民的名册,稍人大人你手里有服役者的名单,一查不就出来结果了嘛。”
庚回叹道:“君子不知,此辈早已勾结虞人,隐匿其私地隐户。我等亦难以觅踪。”
这下有些明白了。
传说有种神兽,叫驺虞,其实也就是白虎,只是它的尾巴比一般老虎长上太多了。
驺虞是种仁慈的动物,和麒麟一样不践生草,守护着一方生灵。于是地官系统中的一个部门就以它为名,那就是虞人。
虞人管理着一地的资源,依据类型分为山虞、川虞、泽虞、林虞,还有和他们职司相近的迹人、矿人、囿人、场人等等,从名字上就可以明白他们的职司。但凡入山采木伐树的工作都由虞人进行管理,迹人管理着田猎场、矿人管理矿藏、囿人掌握着离宫里的动物园、场人负责国家植物园。他们规划着采伐或捕捞路线,组织合理的利用资源,对于不按这些规矩办事的家伙加以处罚。
有什么地方比山林矿川这些地方更能隐藏私地人民的呢?只要给这些整日空山寂寞,与长虫猛兽为伴的小官一些小好处,他们绝对屁颠屁颠为你鞍前马后服务。
“这样啊,但是......”接下来我眼睛一转:“有了,如此大丰收,那些黑户不可能一直把谷物堆在自己的土地上吧,迟早要运出来向主人上交,到时候你们在路上埋伏不就行了吗?”
虎眼脸上露出羞愧之色:“见笑于君子,吾等亦数设伏于要冲,然至今未得一获,亦不知其是如何运走粮秣。”
原来是这样,看来这些偷税漏税的家伙也算神通广大,至少不会比现代人差。
他们隐藏的不象后世银钱,而是谷子稻米之类,体积大,种类多,岂是能轻轻松松运走的?
可这些人就是做到了!
所以说不要小看古人智慧啊!
这么一来税官们找我这样一个现代的小老百姓有什么用?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情况不如他们熟,问题不如他们思考得多。他们都没找出问题所在,我有什么办法?
不过既然来找我,那么还是我身上有比他们强的地方。那就是这二千多年下来积累的一些知识了。
可是有用吗?
实在想不出来,诸位税官一张张充满热切期待的眼睛却象秤砣一般,压得我头也抬不起来 ,于是只有装成低头沉思的样子。实际上在偷偷打量他们,想怎么才能把这事推托过去?
忽然感觉有些不对。没错,在我眼角的余光中,和其他人不一样,稍人子咸嘴角上扬,居然微微有些笑意,充满嘲讽、得意的笑意!
虽然这笑意只是一晃而过,但我心中却宛如电闪。
稍人是什么?是主管乡遂民役的官,这民役不是光是指每年按一定的时间到政府机构帮忙干活,而是指田猎、兵役等全民项目。在先秦,这些都是生活的必须。宛如现代人的春节。
每年每个季节都要进行田猎,这同时也是军事演习,所以要组织很多人员。
以井田制为单位,每十井,也就是九十家人,九千亩田,要出一匹马,披甲武士三个,步卒六个。每三百家人要出一辆战车,四匹马,十个披甲武士,二十个步卒。轻轻松松就能拉起上万人的队伍......
想到这里,我感觉脑子中有团亮光,将我的所有想法吸了进去,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于黑暗中照出早已经存在的筋骨脉络来。
“这样吧,载师大人,你手下不是有些专门负责收虞人之物的官员吗?象角人、羽人、掌炭、掌葛、掌荼、掌蜃、掌染草这些?”
亦武茫然的点了点头:“然,武亦多次遣尔等潜入,却无斩获。”
大周朝货币不发达,收取的很多都是实物税。这些都是对国家有重要功能的东西。
角拿来制弓、
羽毛用来宗教祭祀、
葛藤用来制衣、
炭灰用来当洗衣粉、
荼也就是茅草花,可以当棉花来填衣服被子(因为周朝还没有棉花)、
蜃,也就是蚌蛤烧成的石灰,用来房子刷墙,当干燥剂、
染草当然用来染色。
这些当然可以在民间收取不少,但更多也还是要在虞人的地界上获得。
“以前没成功是因为他们早有准备嘛,现在再试一下,突然袭击,可能有惊喜呢。毕竟,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我说。
亦武有些失望的神色露了出来,估计他也早就有这项计划,结果我没有给他丝毫的惊喜。于是心生不忍的我只好多啰嗦了一下,又给他提了一些附属的建议,如注意盐的流动啊、建立暗哨之类的。他听得很认真,有些东西他点了下头说好,但有些说在大周朝还不能实现。
“此非君子之行。恕武不能为之。“在我极力的劝说下他颇有些生气的样子。于是我也没办法,道德是跟着时代走的,有些事现代人看来很正常,在周朝可不行,比如钓鱼执法和突击入户搜查。能成功又如何?在三千年后都充满争议,更不要说在当前这个社会。也许会有人说这是以小人之礼待君子,然后成功引发抵制。我们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黑锅却要让奕武来背。
于是我只好说:“唉,我也只能帮你想到这里了,一会儿还得去找地吃午饭呢。”
“武自知麻烦了君子。何不乘隙至庐上用餐?”
他说的是国家办的食堂,在周朝饭店这些还不常见,那么对于外出的人来说去哪吃饭呢?当然不用自己去打猎捕鱼,按照规定,在大道上每十里就有间可以吃饭的“庐”,每三十里就有可以睡觉的“宿”(这也意味着三十里是那时一般人一天走的距离。)在“宿”里的客房叫做“路室”,里面也有粮食。因为那个时代出来自费旅游物非富即贵,还不就是办公事。当然要招待好。而每五十里都有个集市,在集市里有楼房,楼房里有更多的粮食。这些都由遗人进行管理。
“不用了,我们还有计划呢。要到集市上去买点楚茨,再不去就晚了。”
亦武也就没再邀请我,我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
站起身,揉揉已经跪得发麻的双腿。我随意地道:“载师大人啊,在很多年以后,有位大圣人,他说过'弩牛胜骏马’,也就是说,别看这马跑得快,他只能驮一个人,别看这牛走得慢,能驮很多人。好好想想吧。”
奕武躬身拱手:“善哉,谢君子之言。”
于是我上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