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山比我们大几岁,官名叫啥早都忘球了。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又瘦又矮的身材以及常年搭在脖项上已然灰黑的白羊肚毛巾。南何村何姓人是老户,外姓人都是客户,憨山是客户中的客户。据南何村德高望重的族长何茂祥说,憨山是霍老六早年在运城贩盐的时候从路上拾下的!老家具体在哪哒早已不可考,从当时的口音判断,怕是山西运城临汾一带。长时间的融入,憨山早已经是一口地道的本地话。虽然比外路人还外路人,在南何村比光棍还溜光的男丁,憨山却有着自己的耿气和执着。憨山说过,他要娶一个南何村最漂亮的媳妇。憨山十六岁那年,霍老六从祖屋西边掏了一间窑洞留给了憨山:“山娃,叔这辈子就这怂样子了,连自个儿都养活不了了,你兄弟臭小的媳妇还不知道在谁的腿上转筋哩。你现时也大了,叔就顾不上你了。”
霍老六说完竟然流下了眼泪,按照霍老六的说法,当年霍家在整个渭水县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商户,养活区区一个憨山根本不是个事,甚至给憨山娶媳妇都不成问题。现如今,霍老六把憨山分出去另过,让人大跌眼镜。因为啥?憨山在村里有户口,算是个整劳力,而霍老六本身干活不行——跟妇女一个工分。按理来说,他更应该把憨山拴到自家门下才对,多少能补贴自家劳力的不足的窘困。霍老六祖上是出了名的生意人,精明了一辈子,为啥到这时候却分开了?憨山笑了笑说:“叔,你咋说这话?我不靠谁养活,我能养活咱父子三个嘛!我在生产队算是个整劳力,省下一口,你啥都有了。臭小还太小,算不得一个整劳力,你现时把我分了,你的日子就艰难了。”霍老六说:“我就是怕这一层意思哩!为啥?村里人说闲话哩!叫你养活我爷俩?我这张老脸就彻底叫人踏到脚底下了。再者说了,我给你和臭小娶媳妇力不从心。叔除了会做生意其他啥都不行,这二年政策紧,啥生意都弄不成。你一个人过,好好干几年,娶一房媳妇,把娃娃生下来叫我能看一眼,我死了也值了。你跟臭小我只能顾一个,把你留在咱这烂屋里啥都耽搁了!”憨山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泪就下来了。他跪下给霍老六磕了头,收拾了行李就去了那孔窑洞里。他知道,他拗不过老汉。政策最“左”的那几年,霍老六家徒四壁,霍臭小瘦得跟干猴一样,憨山就去给霍老六送粮,让霍老六连人带粮推了出来:“各过各的,以后也没有啥交涉咯。”说完从里面关上了门,再也没有出来,憨山默默地站在门口,良久,才背着粮食回到了他的窑洞里。
憨山是赶牲口的好手。分产到户之后,憨山把生产队唯一一头瘦驴牵回了窑洞。他犁地技术好,人又实诚,给别人的责任田犁地如同给自己犁地一样兢兢业业。不二年,憨山跟他的驴就在整个东塬上出名了。每年收秋之后,憨山成了最忙的人,在几乎每一个田块里,都能看到他和驴的身影。那天早晨,我跟二狗一伙子刚喝完酒,在街巷里晃晃悠悠回家的时候,就听见了憨山的驴铃铛。不用估,肯定是憨山牵着驴出门了。我开玩笑:“憨山,你狗日的把咱东塬庄稼汉的钱都挣美了!这才半夜就出去呀?”憨山听出是我:“嘿嘿,挣钱盖房哩。不下苦能行?今儿给罗家疙瘩的黑狗犁地,一来一去七八十里路哩!得早些出门。”罗黑狗的大名在整个东塬都是摇了铃的,这狗日是个绝对的瞎怂,人送外号“活绝户”。对干活的人刻薄得很。上回三怪给他熬活修烟囱,他给人吃豆面饼子,豆面吃了生屁,几个工人的响屁此起彼伏。他老婆要出门,就要从修烟囱的地方过,只要她靠近工人们干活的地方,工人们的屁就格外地响。几个回合之后,罗黑狗的老婆待在屋里再也不出来了。等罗黑狗回来,他老婆添盐加醋地给黑狗一学说,黑狗当时就青了脸,第二天上午就把几个工人收拾了一顿。言语中尽是鄙夷和轻视。三怪气坏了:“你给人吃了生屁的东西,还不让人放屁?还没见过这不准下苦人放屁的主家!”这几个工人被罗黑狗骂得实在撑不住了,最后脚一颠,工钱不要了,走人!不干了!给罗黑狗留下了半截烟囱乍在院里。
罗黑狗只好重新寻人修,因为是半路活,没人愿意接手,加上他臭名在外,更没人敢接手。他只好自己动手,却根本不是干这活的料,烟囱修得歪歪扭扭。干了成个月才总算完工。罗黑狗媳妇一试火,发现根本不走烟,烟都灌到里屋了,呛得人咳嗽流泪。罗黑狗媳妇把他骂得跟一滩狗屎都不如,他却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后院通风处“嘿嘿”地笑。几天后的一个后晌风大,烟囱就被风吹倒了。
我跟憨山说:“你小心着,罗黑狗这怂不是个好籽,小心他坑你。”憨山笑笑说:“他还把我球咬了?我犁地他管饭给钱。再说也不是啥大活路。”后来听二狗说,罗黑狗还是不够人,真把憨山给得罪了。原来,憨山赶了夜路赶当天一大早就去了罗家疙瘩,一上午相安无事。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摆了两样馍,上面是白面馍,下面则是杂混子面馍。这本是过日子比较仔细的主家的待客之道,只不过上面的白面馍不是吃的,而是给人看的。一般人当然知道这里面的礼行,避过那几个白馍,直接摸杂混子面馍就行了。但是憨山从小没爹没娘,任谁也没给他教过这些事情。憨山就用筷子夹了一个白馍就吃。这时候罗黑狗的脸上挂不住了:“你一个下苦熬活的人。凭啥吃我的白馍哩!你都不知道你是弄啥的!”憨山是南何村出了名的倔驴,也是最爱面子的人,这句话一下把憨山说燥了,他把最后一口馍咽下去,从衣服里掏出一角钱扔给罗黑狗:“这是饭钱!我就吃了你一个馍!一杯水没喝,一口菜没吃,筷子都没拿起!”说完吆了驴就出门了。随后,憨山从村里借了一个碌碡,直接套上驴,把原来犁过的地压回原来的硬地。罗黑狗知道后,拉着驴缰绳:“憨山,你这算啥?”憨山说:“你的钱我不挣了,犁过的地,给你恢复原样。这样咱俩谁不欠谁!”说完头也不回地吆着驴碾地去了。罗黑狗喃喃地说:“这些下苦熬活的人,咋都跟我不对付!日了怪了!”
罗黑狗没办法,只好另外寻人犁地,却没有人愿意给他熬活。他只好扛着犁,干了足足半个月,整个人都瘫倒在炕上了,还把种麦耽搁了。我跟二狗见罗黑狗给自己犁地,就笑着说:“犁地不套牛,套的偏分头”。罗黑狗做人不咋样,势收拾得很到位,每天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身衣服也是干干净净,浆洗地严严展展的。我俩这么一说,罗黑狗一动气,干活憋得那股子力气就卸了,犁也拉不动了,蹲在地上鼓着眼睛喘着气:“狗……狗……狗日……”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我跟二狗哈哈大笑。等我俩回去说给憨山,憨山刚开始也笑,后来脸一沉:“倒是我做的有些过了。”憨山给何茂祥老汉劈柴摞柴禾,中午在何茂祥家吃饭。那双黄胶鞋前面的口子比狗嘴还大。我严重怀疑狗日的憨山还有没有第二双鞋,因为有一回大雪封山,我还见过他穿着自己打的草鞋。憨山的脚臭不可避免地在饭桌周围弥漫,何茂祥家老婆大概有些洁癖,对于这味道实在消受不起,在端上了可口的饭菜之后就径自离开了。而何茂祥绝对是一条铁汉子,从头至尾陪着憨山吃饭,甚至比平时吃得还多!刚开始憨山并不知道缘由,以为何茂祥是族长,家里家教多,女人不上桌,也就没有在意。等到下午干活的时候了,何茂祥跟老婆子在里屋吵起来了,憨山断断续续听明白了,老婆子见他脚臭,吃不下去。何茂祥对着老婆子吼道:“脚有香的,能干活吧?城里人没事修脚按摩多得很,都是些啥人?你就没有生到干部家里当官家小姐的命,既然嫁给了农民,咱农民的臭脚你就受着!”老婆子被何茂祥一顿收拾,嘤嘤地哭起来了。憨山恰好听见了,立即把鞋脱下来,两斧子就砍成几截子,扔到垃圾堆里面去了。一下午他都光着脚干活。吃饭前甚至把手脚在村旁西河里洗得干干净净。何茂祥见状,脸上就不好看了。他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憨山,气得脸红耳赤:“爷对不住我侄孙!这一回我何茂祥算是在南何村把先人的宏德亏欠完了!”憨山连连作揖回话:“好我爷哩!你侄孙我生下来就没穿过一双好鞋呀!刚才劈柴,一下就叫树股挂扯了。我看见你家门后头还有一双胶鞋,你不行就把这鞋给我顶了工钱!”
听憨山这么一说,何茂祥找到了大台阶,就连忙把鞋送给了憨山,并把自家老婆做的布鞋给了憨山一双。憨山虽然爱面子,不受人话,性子太耿,在这件事上不仅没有得罪人,反而是更加受人尊敬。他依靠自己的勤劳能干盖好了新房之后,这种尊敬就更是有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味道。为了在南何村活出个人样,憨山啥活都干,苦活累活都不计较。最终,他的三间砖瓦房栽起来了!村里人眼睛都瞪多大:一个拾下的孤儿,这才几年就把新房盖起来了。村里像我们一样的光棍懒汉,成了人们揶揄和讽刺的负面教材,他们每每看到我们在村巷里游荡,背后就指指点点:“看看人家憨山,看咱这几辈懒怂人手,一天球朝天啥都不干,尽胡晃荡!”我跟二狗有时候开玩笑:“狗日的憨山把房盖起来了,咱几个挨骂哩。”二狗笑说:“只怪咱不争气。”前面说过,南何村又穷又闭塞,娶个媳妇相当艰难,尽管憨山把房盖严窝了,娶媳妇依然遥遥无期,他曾经说下的豪言壮语人们都还记得:要娶一个最漂亮的媳妇。记得当时白皮的媳妇、二百多斤重的漂亮已经给白皮暖被窝了,憨山就说出了这样的话,这不禁让白皮笑得蹦出一连串的响屁:“憨山,就凭你?”憨山黑着脸,他实在想不通,就连白皮这号怂也竟然看不起他。白皮说:“你要是能娶下一个最漂亮的媳妇,我就光着尻子骑着你的驴在南何村走一圈!”憨山冷冷撂下一句话:“你就等着光尻子骑驴吧!”没想到,憨山在汉中贩烟回来,确实引了个女人!而且是一个非常漂亮和白皙的女人!南何村轰动了,就连何光明都罕见地回了一趟东塬。他看了看这女人,又看了看憨山,虎着脸问:“不是拐的吧?”憨山冷着脸说:“不是!”这女人也说着外路话:“我是自愿的。”说完拿出户口本和身份证,何光明拿着去了派出所查问之后才给还回来了:“确实有这人!但是有个事我先说清:要住到你屋里,先把结婚证扯了,要不然小心治你流氓罪!”憨山点点头,第二天后晌就把结婚证拿到手了。当天晚上,憨山把村里几个关系美的都叫到他的新房底下喝酒,白皮也应邀参加。
热闹完了之后,白皮走到院子:“女人们都回避,个人回去把个人的女眷看好,我耍二球呀!”众人这才知道,白皮要光尻子在村里转一圈,就连忙回家把女人和女娃娃们叫回去。男人们却都站在门口,看白皮出洋相。白皮脱光衣服骑在驴背上,才在村里游走了一半就让漂亮抱回去了。漂亮得到消息的时候,白皮刚走到西堡子,看着自家的男人光着屁股在路上走,见了熟人还打招呼,漂亮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抽了他两个耳光,她一把抓起白皮,干瘦的男人在漂亮的身板跟前如同一个欠发育的碎鼻子娃娃,只见她胖手一翻,就把白皮夹到腋窝里带走了,白皮横着身子悬空,两只脚不停地扑腾:“放下来!快把我放下来!我瞎好都是个男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要算数!”谁料漂亮根本不吃这一套,腾出一只手对着白皮的光屁股上拍了好几下:“算数个球!还没二够!”众人看着白皮和漂亮的笑话,又祝福憨山和唤娣(憨山媳妇叫唤娣)渐渐散了。唤娣是快生娃的时候出了事的。原来唤娣是结了婚的,只不过没有领证,后来那男人打她打得太狠,她才一路要饭翻山到了关中,正好半路上被贩烟的憨山发现领回来了。汉子找到了南何村,也找到了憨山和唤娣,说话办事却都和和气气的,并没有动干戈:“要么给我拿一万,媳妇娃都留下;要么等娃儿生下来,你俩离婚,我把人领走。咱谁都不欠谁!”憨山牙疼似得咂着嘴,这爱面子的人,让人找到了村里,甚至找到了家里,弄得四邻不安的。憨山没有钱,只好接受了第二套方案。我跟二狗劝说他:“他俩没有结婚证,你俩有结婚证,你还认怂?告他狗日的去!”憨山瞪着眼:“敢告?”我说:“咋不敢!法律上就这么写着哩!”憨山这才有了信心。我说:“就算官司断输了,他算个球,敢跑到咱村里闹事?捶不死他狗日的!”憨山笑笑:“我咋没想到这一层?”但是我还是能看出来,憨山仍然有点担心。
唤娣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憨山却脸色漆黑,一下子病倒了。官司的事情还没有任何动静。我问过一回憨山,憨山说:“法院说了,这属于家庭纠纷,不给管。”憨山也没想别的办法,只好把全部的力气发泄到床上来。按道理唤娣这么大肚子不敢再行房了,镇上的医生也交代过他,憨山一概不听:“我就不信了,孕期行房还能生出个妖怪?再过一半个月,我就光球敲炕呀!再不弄就没有机会了!”村里的女人却都很高兴。因为唤娣确实长得好看,看过唤娣的男人,自家女人可就没办法入眼了。于是,唤娣成为了村里婆娘们的公敌,而憨山则成为男人们的公敌。白皮最没成色:“狗日的憨山夜黑来日受活了!”我说:“白皮,我给漂亮说呀!”白皮笑笑,明显露出了些胆怯:“你说去,我不害怕她。”而憨山因为贪色,也终于倒下了。我跟二狗要把憨山弄到医院去,憨山死活不去,说是娃娃出生以后花钱更多,要给娃攒下些。那天一清早,唤娣挺着大肚子把我家的门敲得咚咚响,我赶紧披了衣服出去,唤娣一见我就喊:“你哥不行了!”我喊了一声二狗,就赶紧往憨山新房底下跑,等跑到的时候,憨山已经昏迷不醒了。等送到医院没半天,人就彻底熄灯了。憨山死后不到两个小时,他儿子小山就出生了。唤娣带着小山回了陕南。憨山把南坡的那片缓坡地拱了个坟。临死前,憨山把那几间瓦房留给了霍老六的亲儿子臭小。村里人都说,憨山够仁义。十几年后,唤娣带着已经十几岁的小山回来给憨山上过一回坟。我问唤娣:“你女婿还打你不?”唤娣说:“也打哩。现时小山大了,他也不敢打了。”小山瞪着一双大眼,跟憨山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