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28章)

第28章 千古爱情 父子碑亭
綦毋潜和王维相约在越州城中的咸亨客栈会面。当王维等人来到咸亨客栈时,綦毋潜已早到一日。
看到有客人登门,身穿一袭家常圆领袍的店家忙迎了出来:“各位客官请进。”
看着“咸亨客栈”这块招牌,崔兴宗连连点头道:“'咸亨’二字,莫不是出自《易经》的'含弘广大,品物咸亨’?店家定是饱读诗书之人。”
“客官说笑了。说来惭愧,这'咸亨’二字,是小的祖父取的。托各位客官的福,小店这些年来倒也顺风顺水。”
“东晋以降,北方士族多迁往江南,越州更是耕读传家之风盛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王维也点头笑道。
听到王维的声音,綦毋潜忙从楼上走了下来。
“摩诘,你们终于来了!”
“綦毋兄,让你久等了!”
一番问候寒暄后,王维携了璎珞的手,向綦毋潜介绍说:“綦毋兄,这是拙荆崔氏,这是内弟兴宗。”
璎珞垂眸一笑,敛衽行礼道:“小女子崔氏见过綦毋兄。”
兴宗也忙行了一礼:“兴宗见过綦毋兄。”
綦毋潜忙还了一礼,用力拍了拍王维的肩膀:“摩诘,还是你有本事,早早成家立业。不过,愚兄独来独往,倒也快活自在。”
说话间,店家已收拾出一张宽敞干净的桌子,四人按年龄长幼坐下。
“綦毋兄,拙荆喜欢越女西施,当年曾在若耶溪浣纱、采莲,咱们明日便去泛舟若耶溪上,意下如何?”王维抬头问綦毋潜道。
綦毋潜点头笑道:“唔,这个便宜。说到西施,倒是不得不提范蠡。我平生最仰慕者,唯范蠡范大夫也!”
“綦毋兄,我也很喜欢范蠡。古往今来,凡是成就千古伟业的帝王,身边都离不开贤相良将。范蠡之于句践,好比姜子牙之于周文王、管仲之于齐桓公、张仪之于秦始皇、张良之于汉高祖……”崔兴宗一脸兴奋道。
“二位所言,于我心有戚戚焉。范蠡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功成名就之时,懂得功成身退。他离开越国,化名'鸱夷子皮’,用计然所授七计经商,成为巨富后又三散家财,可谓'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说到范蠡,王维也是一脸仰慕之情。
“据说范蠡离开越国时还带走了西施,他们一起隐姓埋名,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是真的吗?”璎珞好奇地问道。
“《越绝书》倒是有载:'吴亡后,西施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但这毕竟是1200多年前的事了,事实究竟如何,谁都无从知晓了。”綦毋潜沉思道。
“太史公著《史记》,向来用笔严谨,只字未提西施和范蠡在一起的结局。因此,我以为,这只是世人美好的愿望罢了。西施的命运,大抵是沉江而亡罢。”王维剑眉深锁,叹了口气。
“其实,范蠡和西施最后是否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心中有过彼此。”璎珞若有所思道,“西施远赴吴国之前,范蠡曾悉心培养了她三年。这三年中,一定有许多属于他们的美好回忆。这些回忆,足以温暖他们的一生,也足以让千年后的我们依然为之感动。”
“是啊,弟妹所言极是。不管范蠡、西施结局如何,他们曾经一起泛舟若耶溪,定然是真的!今日大家都乏了,早些回房安歇,咱们明日就去若耶溪!”綦毋潜提议道。
“好!”大家一致赞同。
夜深了,柔和的月光洒在客栈内秋香色的帐子上,一片宁静。
不知是因为客栈的床榻让她有点陌生,还是因为范蠡和西施的故事令人唏嘘,从未失眠的璎珞,今夜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星空,思绪飘出很远。忽然,一只臂膀伸了过来,将她带入了那个熟悉的怀抱,“睡不着么?在想什么呢?”
“你说,范蠡是何时爱上西施的呢?是在苎萝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还是将她带回越州、悉心培养她的时候?还是将她亲手送给夫差的时候?还是她忍辱负重、帮助越国打败吴国的时候?”璎珞吐气如兰,幽幽地说了下去。
“傻璎珞,原来你在想这些。”王维并未睁开眼睛,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我不知道范蠡是何时爱上西施的,我只知道,我是在长安街头对你动心的。”
“哎呀,我在和你说正经的呢。”璎珞转过身子,凑近王维道,“我总觉得,西施和范蠡在越国朝夕相处的三年,是他们一生中最甜蜜却也最痛苦的三年。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无法倾诉衷肠,更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明白,他的使命是辅佐勾践打败吴国,她的使命是被送往吴国……”璎珞叹了口气,一脸怅然。
“是的,这世上,有太多身不由己,太多情非得已。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只为灭吴雪耻。在这国仇大恨面前,范蠡也好,西施也罢,都只是勾践的一颗棋子而已,他们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力。”王维轻轻拍着璎珞的后背,像是在哄璎珞入眠。
“是的,我明白,大爱是国,小爱是家。为了大爱,只能牺牲小爱。可是,我不明白的是,当范蠡和西施帮助句践成功灭掉吴国后,他俩为何还是无法在一起呢?”
“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大抵难逃'狡兔走,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的结局,西施也不例外。当初是'美人计’,后来却成了'红颜祸水’,终究难逃一死。范蠡是一个明白人,他看懂了,所以毫不留恋地走了。文种看不明白,留了下来,结果被句践赐死。”
“你说,范蠡是否会后悔,他当初不该将西施从苎萝村带回越国,那样的话,西施至少可以像寻常女子那样,结婚生子,安然终老。”璎珞将头埋在王维胸前,听着从王维胸口传来的稳定有力的心跳声,渐渐安定了下来。
“璎珞,人活一世,终有一死。皮囊不过百年,但真爱可以永恒。如果他们知道,在他们身后一千多年,还有一个痴情女子,千里迢迢来到越州,悼念他们的爱情,为他们叹息落泪,他们一定会感动的。”王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
“摩诘,我没有西施那样伟大,我只想做你的小妻子……”璎珞终于有了困意,在他怀里找到那个熟悉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窝了进去。
“傻璎珞,放心吧,你夫君也没有范蠡那样伟大。”王维在她头顶低声笑道,“快睡吧,否则明儿又要嚷嚷着头疼了,嗯?”
“嗯,好。”璎珞傻傻地想着,和范蠡、西施相比,她和摩诘,显然要幸福得多。
次日一早,春光明媚。众人收拾妥当,正欲出门时,客栈小二来报,说有人在堂舍询问綦毋潜住处,想要会上一面。
綦毋潜一头雾水,他在越州并没有相熟之人啊?正犹豫时,来人已经上楼。定睛一看,原来是宣州绩溪县令皇甫岳。
綦毋潜前几年曾游历宣州,和皇甫岳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之交。
綦毋潜忙迎上前行了一礼:“皇甫大人,您怎么会在越州?”
“哈哈,綦毋弟,老夫本就越州人氏,去年秋天告老还乡。今日一早,老夫来此喝酒。店家说昨日有几位才子远道而来,老夫问店家可否引荐下,不料竟是贤弟,可见咱们到底有缘!”
“原来如此,能在越州遇见皇甫大人,真是三生有幸!”綦毋潜伸手指向王维道,“皇甫大人,这是我好友王摩诘。”
“哦,原来你就是长安大名鼎鼎的王参军!久仰!久仰!”听到王维大名,皇甫岳先是一愣,继而肃然起敬道,“老夫在外漂泊半生,每每读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时,总是感同身受,真乃千古好诗!”
“皇甫大人过誉了,今日巧遇皇甫大人,也是王维之幸!”王维忙笑着拱手还礼,璎珞和兴宗也忙欠身行礼。
皇甫岳示意王维等人坐下,和颜悦色道:“綦毋弟,王参军,不知你们此番前来,打算在越州赏玩几日?”
“越州乃江南灵秀之地,我们打算住上十来日。”綦毋潜说。
“如此甚好。如若各位不弃,老夫想邀请诸位到寒舍小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皇甫岳捋着长须,盛情相邀道。
“多谢皇甫大人盛情相邀,只是我们此行人多,恐怕叨扰了府上,倒是过意不去。”王维抱拳道。
“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诸位若肯赏光,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呢。”皇甫岳哈哈笑道。
“摩诘,既然皇甫大人盛情相邀,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綦毋潜提议。
王维看了一眼璎珞和崔兴宗,见他们也点了点头,就向皇甫岳抱拳道:“多谢皇甫大人,如有叨扰,还请多多包涵才好。”
“好,你们简单收拾一下,咱们这便家去!”一会儿后,一行人向皇甫岳府上浩浩荡荡而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就到了皇甫岳家。一下马车,王维就看到大门匾额上题有“云溪山庄”四字,遒劲有力,潇洒飘逸。王维点头赞道:“'云溪山庄’,字妙意佳!”
皇甫岳走到王维身边,呵呵笑道:“寒舍临若耶溪而筑,若耶溪因常有五色祥云倒映其中,故又名五云溪,因此老夫就为寒舍取名为'云溪山庄’。这个匾额是老夫写的,笔法粗陋,让王参军见笑了。”
“皇甫大人过谦了,'云溪山庄’四字,颇得'二王’神韵。”王维笑道。
谈笑间,早有婢子奉上好茶,大家分主宾落坐,谈笑宴宴。
“诸位若不嫌弃,请在寒舍多住几日,也好让老夫略尽地主之谊。”
“多谢皇甫大人盛情,越州乃风水宝地,千百年来,风调雨顺,实属难得。”綦毋潜笑道。
“是啊,叶落归根,老夫虽在外漂泊多年,但心里始终惦记着故土。越州风调雨顺,离不开大禹的功劳。大禹不仅治好了滔天洪水,身后还长眠于此,可见大禹对越州感情深厚。”
“东晋以来,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一批北方世家大族纷纷来到越州,越州文风之盛,叹为观止。”王维抿了口茶,言语中是对越州的仰慕。
皇甫岳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是的,越州自古多文人雅士。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王羲之、谢安、孙绰等文人雅士,在兰亭曲水流觞,吟诗作赋,遂成千古美谈!”
“是的,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不仅文辞优美,书法更是翩若惊鸿,宛若蛟龙,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行书’。”聊到王羲之的传世名帖,王维兴致愈发高涨。
“既然说到了兰亭,趁今日风和日丽,咱们不妨去兰亭感受一下当年名士们的雅兴?”綦毋潜提议道。
“好啊,咱们也效仿名士,来一个'曲水流觞’!”崔兴宗附和道。
“好,老夫这就陪诸位前往。”皇甫岳虽年过五旬,但精神依然矍铄。他吩咐下人备好马车,向兰亭迤逦而去。
到了兰亭,微风习习,竹浪闻莺。穿过一条翠竹掩映的石子小路,是一个清澈见底的池塘。三五只白鹅正在池中悠闲地游来游去。池边是一座碑亭,碑亭内有一石碑,上面刻有“鹅池”二字。
王维驻足细看,只见“鹅”字苍劲秀拔,“池”字浑圆豪迈,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皇甫岳捻着胡须缓缓道来:“王参军,这'鹅池’二字,一瘦一肥,分别出自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二人之手,因此,这块碑也叫父子碑。”
“原来如此,我方才倒也猜到了这一层。”王维点头笑道。
“这里头还有一个故事。一日,王羲之写完'鹅’,正想写'池’时,忽闻圣旨到,忙搁笔迎旨。调皮的王献之趁父亲离开之际,提笔补上了'池’字。一碑二字,父子合璧,千古佳话。”
“早就听说书圣爱鹅,且到了痴迷的状态。这个'鹅’字,不就是一个展翅欲飞的大白鹅么?生机勃勃,呼之欲出。”綦毋潜指着“鹅”字连连赞叹。
“是啊,天下爱鹅者,不止书圣一人,但能如此爱鹅、养鹅、书鹅,且从鹅中悟出书法奥妙者,非书圣莫属也。”王维久久凝视着“鹅池”二字,在心中默默临摹。
过了父子碑,大家沿着石子甬道继续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旁。但见小溪潺潺,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过。水面最窄处,大约只能容一张荷叶勉强通过。
皇甫岳指着小溪笑道:“王参军,这就是当年王羲之等文人雅士们'曲水流觞’之处。”
王维顿时肃然起敬,距离王羲之的曲水流觞,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这条小溪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更替?见证了多少世事变迁?溪水依旧是那条溪水,但王羲之和谢安们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王维正神思千里时,皇甫岳娓娓道来:“大家坐在小溪两侧,在上游放置托有酒杯的荷叶。荷叶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当场吟诗。吟得出来,饮酒一杯,吟不出来,罚酒三杯。”
綦毋潜哈哈笑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东晋果然出名士,连喝酒都能喝得如此潇洒!”
崔兴宗连连点头道:“也只有这样弯曲狭窄的溪水,可以玩这'曲水流觞’的游戏,妙哉!”
皇甫岳走到溪边一块大石旁,请大家随意落座。
此时,阵阵春风吹来,顺着溪水淙淙流淌的方向,王维仿佛见证过当年修禊盛况似的,情不自禁地吟起了《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听王维忘情吟诵《兰亭集序》,众人不禁鼓起掌来。这个掌声,既送给那些已经消逝在历史深处的东晋名士,也送给生逢开元盛世的他们。
听到掌声,王维收回思绪,抱拳微笑道:“一时忘情,让诸位见笑了。”
“书圣此文,既写当日聚会之盛况,又发生死无常之感慨,百读不厌,常读常新。”綦毋潜附和道。
“《庄子》有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今日我们相聚在此,不知下次重逢,又当何时?老夫已吩咐家人备下美酒,为大家接风洗尘。”皇甫岳也被年轻人的热情感染了,感慨万千道。
“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今日定要一醉方休才好。”綦毋潜最爱美酒,哈哈笑道。
说笑间,已是夕阳西下,日暮黄昏。偶有倦鸟从眼前掠过,往竹林深处飞去。大家相视一笑,意犹未尽地离开了兰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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