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跑家”经世事——读许海涛先生《跑家》有感

许海涛先生的《跑家》甫一到手,就迫不及待地一口气看完了,拢共花了不到一天功夫。从西周到战国,从秦汉到明清,历史转了个遍;从咸阳到渭南,从泾阳到华阴,关中走了一圈又一圈。美不?美!美得很!嫽不?嫽!嫽得太太!
《跑家》这本书,写得最多的是东西(古董),评说得最多的却是人心人性。老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是啥?张作霖说: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古董行里面的江湖深,人情世故更深。
一样古董,在跑家手里就是百十元、上千元最多万元的事,再一转手就是几万几十万,再转手就是几百几千万……一样的东西,经手人的身份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等级差别异常明显。这不是江湖是什么?越往底层赚得越少,一车黄瓜卖到饭店给二十,去饭店吃一盘黄瓜就得二十块,越往上层,体量越大,赚得越多,要价和还价的差距,可能就是几套房。鱼儿出溜得再欢,手里没铜,翘鼓门墩就是守不住,卖房卖地的钱全围到腰上,也比不上曹峰招来的老板一根手指头。干啥事情都认一个理,多大的斤两,撑多高的门面;有多长的腿,跑多远的路。自己是瘦驴,绝对憋不出硬屎,手心没有半寸死肉,就不敢在火堆里头摸栗子。
小小一件古董,除过本身的历史、文化价值,背后牵扯出的人物和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跑家子有农民、小贩、医生、包工头、也有专家、教授、书法家,甚至手眼通天的高人。有一心向佛的僧侣,也有以权谋私的官员……谁都嫑装谁的眼有多毒,在跑家的行当里,没遇到过走眼的事那就不是真跑家;谁也嫑说谁跟谁关系好,亲亲的弟兄,打断骨头连着筋,却凑不齐一对鸳鸯——在利益面前,个个都是狐仙,演得却不一定是聊斋。你唱你的红脸,他唱他的黑脸,自然有人唱白脸;谁也别说谁比谁精,门道再稠都有破你的法眼,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勾心斗角,欲扬先抑,欲擒故纵,围魏救赵……为收一个好玩意儿,为多得一方利益,一部《孙子兵法》外加《三十六计》怕远远不够。
百村百姓,百人百性,百物百性。东西千奇百态,各朝有各朝的章法,各人有各人的风格。世间百态,都在古董和金钱面前现出了原形。有人朴实,有人狡黠,有人一言九鼎,有人微言大义。三年前的东西都给你留着;有的人说变就变,说死撂倒的事,你钱还没数出来哩,他东西就转手给了旁人;眼毒的人,靠得是经验,凭得是本事;心毒的人,靠得是谋略,拼得是演技;眼毒心也毒的人最不好对付,在这跑家的行当里还不止一个;眼毒心不毒的人,却凤毛麟角,最后的结果却往往吃亏。
话说回来,人还是越简单越好。三运能看见佛光,五民连字都认不全,主家却只认麻将桌子上输掉的三千八百元,遇到这号心思简单的人,任你再高深的计谋都不顶啥,就跟石柱子碰到木桩子——不认你的铆!这类心思简单的人方是最可爱的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人,跟这样的人交往,一切客套可以全免,一切阴谋诡计彻底无用,就是俩字——简单!相处起来特别轻松,可惜在利益的大水漫灌之下,这样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我们跟着书中的人物走街窜巷,经见每一样东西,心情也跟着阴晴不定,有得了便宜的得意,有错失良机的后悔,有计谋得逞的侥幸,也有对耿直人错失发财机会的痛惜和不甘……总之,五味杂陈,如同吃了一桌东南西北各地的杂混子席一样,啥味道都有。王过省说话不利索,给钱办事却痛快得很,看他说话把人急得恨不得替他说,浪费许老师不少纸张,但是大宝都在后头憋着哩,一旦定价成交,那种敞亮痛快,一下把憋了半天的不痛快彻底释放了,那拗口的“结巴字”带来的别扭,也彻底抖落了。可是王过省最终还是办了个不痛快的事:“咸通玄宝”经他倒手卖给金老板,金老板转手就卖给了日本人。虽然得了不少钱,王过省还是不痛快——卖给谁不好,竟然卖给日本人!就结结巴巴却满腔正气地把金老板骂了一顿,虽然骂的时候也磕巴,但让人感到骂得痛快——说话磕巴的农民把不磕巴的大老板骂得灰头土脸,哑口无言!关中老话:孙子有理问住爷哩!
《跑家》里面有历朝历代文人墨客的诗文,也有关中东府西府下里巴人的土话,雅也?俗也?大雅即大俗!大俗即大雅!如同作者在《自序》里面提到的:这既是民间的“特产”,带着土味,经过跑家一转手到了大大小小的富豪手里,就变成了“高档藏品”,成了炫耀的资本。殊不知他手上把玩的物件,曾经在农村是给看门狗练牙的!即便他心里跟明镜一样,也不在乎!大俗成了大雅。
这本书里面能感受到更为鲜活的历史:两张上官婉儿墓志铭的拓片上“昭容”和“婕妤”的差异,成了后人们推断她死后细节的依据;一品“六如砚”,道尽了苏东坡和王朝云的主仆情深;一块笨重的顽石,诉说了佛家传承千年的经典;一块艾叶绿的印章,更翻腾出明代名医从江西到陕西的千古谜案。
不仅人和人之间有交流,物件和物件之间因为人而产生了交集:一本民国版本的《楚辞集注》里面却夹杂着两张董其昌的亲笔手札!历史就是这样神奇,文物就是这样精怪,看似毫无联系的两样东西,经人过手,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东西是人经管的,人看东西,东西也看人哩!这就跟伯乐相马一样,好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好东西在不识货的主家跟前,只能当马槽案板拴牛桩,破了烧柴还嫌火不大光冒烟;在识货的人眼里,那就是宝,磕碰一下就心疼不已。同样的古董,在每个人心里的价位也不尽相同,县里是一千、八百的奖励,美院就是三万元的收藏费,到了明星手里就是一百万元的转让费。有人把东西当命一样惜,有人却等着东西换钱救命……其实东西还是那样东西,之所以有这么大差别,只不过是人的需求不同,最终决定东西价值的,还是眼睛后头那颗悸动的人心!
五千年的中华历史,发生过多少大事情?制作和埋藏了多少好东西?谁也说不清。但亘古不变的不是这些出土的文物,也不是那些已然消失的历史,而是绵延千年的人心人性!在这繁复冗长的历史里面,唯有至纯至真的人才是最可爱的。
许海涛先生用他丰富的文史知识,对人性明察秋毫的洞察力,创作出了这样一副内容丰富的历史和人文画卷,把每样东西,都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把每个人的脸谱无论美丑也都刻在了上面。
孔子说:食色性也。又说:君子不器。古董本身就是器物,钻得太深,人也成了“器”了!老话说人不成材,往往一句“不成器”就打发了,殊不知“不成器”的才是真君子,而现时这世上,成器得太多,君子太少。
咱成不了器,也当不成君子,唯有那一老碗臊子面刚刚端上桌来,管他唐宋元明,任他谁当皇上,都不耽搁咱读完一本好书咥一碗好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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