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狂内谨的章次公(上)
章次公像
(一)酒后挖脚
古人扪虱而谈天下事,章氏则是引觞而挖脚,斯时则解衣磅礴,狂言惊座。此事我闻之已久,他又是我的师叔,当然极熟,但亲见其事,则在丁济华邀我饮酒高歌的座上,他频频击节称赏,举杯倾壶,欣喜欲狂,脱略形迹。我虽略有洁习,但只觉其天真之趣盎然,毫无陈眉公、李莼客辈以鞋杯行酒之令人作恶也。昆曲有一折“太白醉写”,是唐明皇与杨太真饮酒之际,想到翰林李白来作几句诗以供消遣。
杜甫诗:“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首诗颇有议论,“一斗”之斗,可以量珠、量金豆,量米、麦,是一种可量固体、液体(即酒类)的容器,民间用途很广(民间计数是一石160斤,则一斗重量16斤,是酒伯、酒仙的海量了,那末汉代淳于髡何以能说“臣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呢,以160斤的酒灌入肠胃,恐不止“三倒铜人”之量了。但民间盛谷类之斗,系用柳条制成,而酒肆的盛酒器则是锡制的),“一斗”含义不明确,所以后人都改读为“李白斗酒诗百篇”的;“不上船”三字也有疑问,是指长安大明宫中的太液池否,唐明皇与杨贵妃泛舟于此取乐,当然可能,但人们脑中常印定了“醉写”《清平词》三首,取景是在殿堂,那末杨贵妃磨墨、高力士拂纸,以至后面念奴秉烛送李白归去,因酒多而水液下流(湿性下趋)而脚胀了,叫高力士脱靴以侮辱之,从戏曲的象征性来读此诗,似乎“池”字也有些难解,这且置之勿论。我说章次公的酒后挖脚,是比李白脱靴更进一步了,不过他忙了一天的诊务,酒后脚胀,故友当前,放浪形骸,正是次公天真可喜的地方。
(二)亦狂亦庄
章氏狂奴故态略如上述。但是“观其书而知其人”,貌相恐未必能窺其内心,凡是曾见他书法的人,若震其狂名,一般不信为他的手笔。他曾为《何氏八百年医学》作序,古文既严谨,书法作端楷,完全是“正襟垂绅”的颜真卿法度,可惜这篇墨迹已失于浩劫之中,后来我请长医史学家朱孔阳重书一遍,也是十分可爱的端楷。他的诗文手札,俞志鸿收得很多,用书法以合他性格,确是相符的。记得1956年时希初膺卫生部之聘,到中医研究院工作,章氏闻讯即来相见,拍肩拥抱,亲热之至。正色对我说:“你来得好,此间有网罗五湖四海的医林人物,你熏接久了,就可觉得过去囿于一家一派,一时一地的学说和药,是狭隘的小天地了”。他比我先到北京一年,已有这样深入的观察和体会,岂可谓此公“心中无城府”耶。我深信之,以后随时在专题研究时看看各家的用药,学术讨论时听听各家的宏论,不以异于旧所闻见者而排斥于脑外,从而更深思运用,似乎当年我在武术名家王子平所教的长枪短剑之外,又多得了一套大刀阔斧之法。这是章氏对我的启示。
记得五代时有位名书家杨凝式,有人咏他的书法:“世人但识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惟有洛阳杨风子,下笔直到乌丝阑”。因为梁、唐、晋、汉、周五朝易代之际,杨凝式能久官少师,成为“五朝元老”,人们称他为“不倒翁”,这是历史上“佯狂避世”的典型人物。而章氏则不然,是慨夫中医不中不西,心中块垒难消,意气未平,此老实是一位忧国忧医的有心人。
(三)“入朝见疑”
但是,“女无美恶,入宫见嫉;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由开业中医进而膺聘到卫生部工作,也可算是“入宫、入朝”了吧。因为在北京,高干会诊和广大市民求诊,得到卫生部中医司和中医研究院的医生诊疗,一般都比着清代的“太医”了。不想章氏入京以后,就受到歧视和中伤,“边幅不修”、“仪表不整”、“语言爽直”、“学说有偏见”(曾提出存阴阳,废五行)等等头衔,即出之于某人之口,影响了他工作的安排。甚至还说不适宜学术工作,和不宜高干诊疗。不知他在上海时,正是负责华东疗养院的主要高干诊务者。结果,事实证明,他自任北中医主任后,以疗效来回答谗言的折磨,回到家里借酒浇愁,狂饮当哭而过早地离却了人间,古人云“流言烁金”,章氏纵然不是十足的赤金,但毕竟是被消烁的医林杰出人物,是相知之人无有不惋惜的。
古语有“愁能伤人”,对次公处于卫生部中医司顾问之地位,而常战战兢兢,过着忧谗畏讥,“谨小慎微”,犹如“童养媳' 的生活,和他“放浪形骸”的习性是完全不相合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但酒精只能增加肝中毒,因为忧能伤肝啊!因谗因忧而促其年寿,真是我与这位师叔相处以来,难以想到的。
记得抗战胜利,人民由倒悬而登于衽席,出水深火热而盼得大旱之云霓,欣喜可想而知,八年的亡国奴生活是五十岁以下的人所不能设想的。但是,中医界却盼来了一片乌云,竟有灭绝之危,“灭亡中医而使之绝种”,与今天的有党与政府的提倡,不但队伍在扩大(不绝种) ,而且创设了几十座中医学院和中医研究院、中医医院,还在向国外发展(不灭亡) ,也是次公和我们晚一辈的教师所难逆料的。
当国民政府颁布了中医学院、校一律停办,中医停止收徒,今后不再考试中医,停发执照,这一连串的命令,已足心灰意冷,生机断绝。更可恨或者说更可杀,因为他们忘了祖宗文化,而要予以毁尸灭迹,斩尽杀绝,其行为比之秦始皇“焚书坑儒”更狠毒(因为秦始皇对种树、医卜之书不在焚毁之列)。当时章次公早已脱离中医教育工作了,我授课的三所中医学院校一律遵“命”停办了,次公见了我,说:你是中医界的“一代完人”,下一辈毕业了也不能领执照去开业,私人医生不能带徒,你这一辈不成为末代的中医,也是中医“完蛋”之人么。程门雪先生在旁,大家一同浩叹而已。
(四)“中医叛徒”
当我1930年考入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此名为丁甘仁创建时之原称,后一年改为上海中医学院)时,次公还在三年级上课,但校中师生都对之有不满感,因为他叛离了培育他的母校,而与徐衡之(丁氏门人)、陆渊雷(也是中医专门学校教授)另创中国医学院,由于他们在母校的声望,一时学生从之而去者数十人,原来每班级有四五十人者,一下子空椅桌多了一半,对母校的打击是不小的。当时的议论:他是丁氏门人,与校长夏应堂是师伯,与丁仲英是师兄的关系,如他们办学有缺点,可以贡献改善之策,何必为决绝而“割靴统”(一双靴子割去靴统,就难以走路了) ,况且新校在小西门黄家阙路,老校在老西门石皮弄,相距不远,更使人难堪者,学生间走动频频,像养鸽一样每被吸收而去,向中医专门学校提出退学。
章次公与徐衡之在书斋讨论中医学术问题
当然,少年气豪,一言不合,可以拂袖而去,没有有志之士去锐意创新,何能改旧,这个行动是值得钦仰的。但是到今天,经过六十年的实践,中医专门学校及改名后的上海中医学院,培植桃李终究遍于国内外,名誉是好的,而其他诸校(如中国医学院、上海国医学院、中医大学,新中国医学院)人才也是辈出,但对之则有逊色,是无庸讳言的。
再谈次公锐意改革中医之志,章氏尝曰:“远西学术东被以后,吾华固有文化受冲激,咸呈动摇之象,医学其一也。往年予愤国医界人士之苟安糊涂,学术之退化墨守,因自贬为:'中医叛徒'。但恃此养活全家老幼,卖瓜者而自道其瓜之苦,其瓜将无人过问,因此随波逐流,浑浑噩噩,迄今十余年矣。仗列代医学祖宗之灵,社会人士之青眼,亦二房东(按:自赁房屋一栋,以其余屋租与人,称为“二房东”,大房东者业主,三房客者再赁之人)矣,亦汽车阶级矣,更不敢自道所短。但内心负疚,亦与日俱深。慨乎中医将来之灭亡,不在列代祖宗创造学术之未臻完善,而在社会人士之盲从拥护。试看中医之真价,社会人士不能认识,未必十分严重,因当时(按:也可说直到今天)还得到很多病家的信任。而中医(按:尤其是经党培养的新人)本身不能深入钻研,去继承祖国医学遗产,而首鼠两端,犹豫不定,或者以利为先,不求精进,斯乃真可忧耳。”(其言深入,亦中今病)。
有人说:次公与人交多忤,常至怫然离去,这里头也有性情方面的,也有些是学术方面的,终致意气用事,我想少年时不免有一些。试举数事衡论:
他是毕业于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曾留校任教,并兼广益中医院医务主任,这两个工作多与程门雪氏相先后,但因对后任校长丁济万(原是同师同学)的教育、学科等,有所不满,丁氏是步其祖武,持保守态度的,他就离去。同年,即1928年春,与同学王一仁等创立中国医学院,并担任药物教授。同时又与同事陆渊雷、徐衡之等另谋筹建学校,至1929年春,成立上海国医学院,聘章太炎为院长。在教学、办校方面,他有过这样二变的经过,而且都是相处不久,学校尚未稳定而拂袖,而另图的,这就颇滋物议了,觉得此公重意气而不重义气,只争是非,竟容易得罪同道;又专重学术的见解而忽略了权术,缺乏团结精神,一争就面红耳赤,甚至拍案而起,这是我对这位老前辈是既钦其才华,耿直,不阿谀,不曲从,尤其在北京时,仍保持其独立性格,而得到党的信任。但也由于率性而行,使其“发皇古义,融会新知”,借他卫生部中医顾问的有利条件,而犹未能很好地为大家完全(实际只是“古为今用、温故知新”一句话)领会和接受。首先“发皇古义”这个重要条件,是濒于崩溃了,次公地下有知,应恐要痛哭流涕的。因为吾师程门雪在解放后任期很久的上海中医学院院长,设想比次公的顾问是有实权,但亦为“温故”而争,赍志以终,故言之不觉无限伤神也。
章次公书法“发皇古义,融汇新知”
你看,章氏在已成上海名医,居宽裕、出有车之后,还是说出这样的心里话,其人何等地率真可爱。他对中医西医内心里毫无轩彼轾此之意,观朱良春同学供给的几段次公语录可知,他说:“各家学说,互有短长,治学者不应厚此薄彼、能取长补短,其庶几矣!”先生不但能打破寒温的界限,吸取各家学说的精华,而且能打破中西医的界限,力求两者之间的沟通。针对当时中西医互相攻揭的状况,指出:“如果依旧深划鸿沟,相互攻短,那无异是开倒车,阻碍医学的发展”。认为医学当与时俱进,中医从诊断到治疗都需要改革。他曾经这样比较过中西医:“中医的诊断,有些地方虽不及西医,但也有其突出之处,不但诊断如此,中医的一切都是从综合的、整体的着眼,不同于西方医学片面地过于重视局部的变化。如果既从整体着眼,又注意局部的病灶,则辨证论治当更为精切,更接近于了解事物的本质。”这些高论(休作为狂论,在当年确是能够“惊座”,能令人掩耳却走的),在今天觉得还是符合于政策的公允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