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责
当一个人从梦中苏醒过来,睁开眼,看着高高的天花板,首先并不想着起床,也不回味梦境,那么他便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对于昨天或不远的某天所做的事的惭愧。有时候这种羞耻感极其强烈,仿佛将赤身裸体的我们抛到众多的人群之中。这注定是无法逃避的,因为这不是来自外部的箭矢,而仿佛生于内部的肿瘤。这时候人要么在日常活动如刷牙、洗脸之中将之慢慢消磨,并忍受心灵的悸动与震颤;要么采取切实行动向天地万物做出道歉,向毛巾、牙膏、酒瓶做诚挚的道歉。
比如有人为昨天吃了太多的饭而后悔,有人因为向人告白而忧心不已,有人因为诽谤他人而饱受良心的谴责。肖鸣却这天醒来,却因为没有遗憾的事而遗憾着。一个善于自省的人难道没有要反省的事,就像一株仙人掌难道没有刺。不可能没有的,只是自己不想去想或者想不到罢了。如果因为前者,他就该责备自己的惫懒,若是后者,他就该反思自己是不是记忆退化。
肖鸣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再醒来已是正午时光。金黄的日光如同奶油一般流泻下来。这次他终于不必拷问自己,而可以心安理得地反省自己的懒了。他打开被子,将昨天叠好的衣服一件件展开,依序穿在身上。他就是那么一个有条有理的人,不允许自己出现差池,不然他会整整一天不舒服,然后搅乱所有的事。正漱口时候,电话铃响了,是陌生电话。他没有理睬。漱过口,拿起电话,反拨回去,对方说,你的牙膏挤得太多了。他啊了一声,问,你是谁。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灵魂,你要听从它,胜过一切的人。那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一声炮响,肖鸣回过神。接着是众多喧阗的炮声,嗵嗵嗵,锤击着天空的大鼓。过年时节,总是众多的烟花爆竹。接下来是长久的如同寂静岭般的静寂。美好如涓滴之水,欢乐却一哄而散。他觉得此时应该有音乐,便打开播放器,激昂的拉德斯基进行曲就淌流出来。踏着音乐的节拍,他做起广播体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踢腿、展臂、扭腰。做着做着就想不起来了。罢了罢了。他举起哑铃,举了两组,每组三十。热汗淋漓。无须说,他做这些纯粹是为了解闷。
他又想起电话里的那句话,仿佛是从电话里拽出来的一条绳子,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灵魂,又仿佛是电影里一个嘴唇鲜红的女巫说出的话。肚子咕咕响了,还是先将自己的肉体照顾好吧。他有时候想雇一个杀手将自己的肉体谋杀。肉体会感到累、饿、困,精神却不会。另,如果依着自己的意愿率先结束肉体的生命,也是对自然的一种反叛,不失为如同大闹天宫一般的特立独行的事情。他不止一次想到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一想到还有许多的痛苦没有经受,就打消了这样的想法。他认为灵魂可能是类似铁砧的东西,需要不断地经受锤炼。
一只金毛犬跑过来,在他身前蹲下。他摸摸头,诧异地看了看家门,紧紧关着,而自己又不曾养狗。狗是从哪里来的呢。他问狗,你是怎么进来的了。狗无动于衷地看着它。这时客厅里忽然传来声音,说,是我带它进来的。肖鸣心里咯噔一声,你是。一个人走出来,说,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啊。肖鸣将他打量了好一会,相似如雕版印刷一般的眉毛,卷曲程度相同的耳朵,纹理相同的嘴唇,这些都在昭示两人相同的血缘。原来是你,肖鸣走过去敞开怀抱,闭住眼,将他抱在怀中。我好想你呀,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听说过你的消息,没想到你自己过来了。一睁眼,他发现自己抱住的是金毛犬。原来金毛犬跑了过来,夹在他们两个中间,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他的兄弟名叫肖默,在五岁时候被人贩拐走,从那以后音讯全无。肖鸣看着自己的弟弟,问他是怎么找到他的了。肖默说,是命运,命运让我来到这里的。肖鸣问,你从前还好吧。肖默说还好,不过那都是往事了。肖鸣又问,你吃了饭没有,一起吃吧。肖默说吃过了,说着指指厨房。肖鸣说,原来是你吃的,我还以为家里有老鼠。说完发现自己说的露骨,急忙又用话来掩盖,问,那么你是前几天就进来了。肖默点点头。他说,我寻找你就像金毛犬寻找丢失的物品,都是天性,到底还是血浓于水。肖鸣说,等我吃完饭,我们一起出去转转吧。肖默沉吟一会,说,我只喜欢待在家里,我走过的路已经太多了,不夸张地说,我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我发现到底还是家里好。肖鸣说,行,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玩电脑吗。肖默摇摇头。看小说吗。肖默又摇摇头,说,我就想什么都不做。肖鸣说,那你先坐着,我吃过饭再和你聊。事实上肖鸣边吃饭边就迫不及待地和肖默说起话来。肖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肖鸣一边吃一边问着,你有了女友没有,将来打算做什么工作,你喜欢读书吗……很多问题肖默还没回答他就又甩出下一个问题。等到他发现肖默睡着的时候,肖默已经睡了很久了。他将弟弟的鞋脱下来,将他的腿搭在沙发上,并给他盖上一层薄毯。他感叹道,弟弟和他真是像极了。他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跟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吻了一口。
不知为何,他想起童年的灯笼。高高地挂在房檐下面,将院子照得红红亮亮,歌声一般嘹亮。他提着灯笼,如同提着一泓海水,手上有汩汩的流动之感。此时金毛犬正用湿滑的舌头舔着他的手。他醒转过来,用手在金毛头上摸了一回。并用一种新的眼光审视起自己的房子。虽然有种不修边幅的单身汉气息,但不管怎么说,住两个人一条狗总是绰绰有余的。他要出去买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毕竟谁又不是宝宝呢,尤其自己多年未见的弟弟。从超市里,他采购回来一大箱水果、零食、熟肉。他不知道弟弟的喜好,因此每样都拿了一些。他推着购物车,想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又折回去,拿了一套崭新的洗漱用具。
但当他回到家中,连弟弟的影子、金毛的毛发都没有找到。他遍寻了橱柜、床底、门后。他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但他转念一想,自己难道真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弟弟,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弟弟。他的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至于表弟,倒是有一个,但和他长得并不很像。那么刚才的是谁呢。莫非是生活的圈套,那人是一个小偷。他竟然误认一个人为自己的弟弟,他承认自己总在发昏,但没成想自己发昏到那种地步;抑或是自己的幻想。每当科学难以解释的时候,就将之归结为幻想。然而那也许真的是自己的弟弟,毕竟自己就像一个生活的门外汉,即便是自己的亲属,也不大认得。这时他忽然找到一张字条,简直是从天而降,在他翻起自己的枕头时候,一张纸飘落下来。上面写着一句话,你亲我的时候,我还没有睡熟,或者说你的吻使我惊醒。我无法忍受别人的好,因此我还是走为好。敬颂时绥,你的弟。他读了两三遍才读明白,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纸上的字迹开始模糊,腮帮上面有潸潸泪水曲曲折折地滑落下来。
他坐在椅子上,对着桌子上自己的影子,整整坐了一个小时,他觉得自己坐了五十年之久。他将自己投入牢狱之中,遗憾是高墙,懊悔是猎狗。他深深地嗅着自己身上的失败者气息。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灵魂,在上下文语境模糊时候记起的这句话如同浮雕鼓突。自己可曾丢失了灵魂,或许他的灵魂正奋力拍击着将他们隔开的铁栅栏,而他竟分毫不觉。他想了千百方法营救自己的灵魂,却总是徒劳无功,而忘记了简单地将门打开迎接。肖鸣偶尔会想起这一点,但他的思绪总是飞快掠过,仿佛转盘指针总指向谢谢惠顾的区域。
他给自己倒了两杯葡萄酒,他尝试用两杯酒喝出两个人的滋味。李白的对饮三人不是没有道理的。夜色如同毒素一般渗入人间,如同墨水一般泼入天幕之中。肖鸣感到天色不是渐渐暗的,而是立刻就暗下来,仿佛哪里有一个按钮,只要一按,天光就暗下来。这时酒中传出声音,老兄,你好。他应道,你好。现在他已经到了见怪不怪的时候了,不会为异常的事调动自己的想象力。酒说,不要压我的手,我的手都快没有知觉了。肖鸣松开捉住酒杯的手。酒又说,你是个酒鬼,我也看透了。肖鸣说,我还从来没有醉过呢。酒晃晃自己的身体,说,你没有醉过酒,但是你醉过爱,醉过名,醉过利。他不得不承认它说得有道理。但他现在不想赞美它,有时候不管别人做得多好,他就是没有兴趣。酒仿佛发现了这一点,它又说,很多人总是在夜晚做出让早晨后悔的事。你也是这样。就如同一个人在深夜,坐在温馨舒适的家中,一边烤着火炉,一边看着玻璃外面在暴风雪中行走的人。肖鸣摇着手说,你不了解我,虽然你流进我的胃袋,就像热水注入暖宝宝之中,但你并不了解我。我只是觉得也许我不是那么无可救药,至少我还有忏悔,我的灵魂也会蒙尘,但我时时勤拂拭。我会慢慢地不再后悔,不再因往事而脸红,不再为过去而羞惭。酒沉默半晌,说,我知道你的,你不会这样,你会在洁白的月光下将自己的罪恶统统交出去,顺便连自己也交了出去。他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知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于是他毫无防备地走出去,迎着夜晚的灯光,踉踉跄跄地,仿佛飞蛾扑火般,朝着各种样的明亮走去。相较于快速移动的光源,街灯虽然恒定,但还是太暗了。他在街上交叉奔跑着。一个司机急刹车,掷出一句话,找死啊你。他终于走到拐角,这里的车从各个方向过来,鸣笛声与尘土漫在一起,在灯光下显出紫罗兰的颜色。就像一只冰激凌,他伸出舌头舔了一口,他想自己就像一只狗。
他的脚步快起来,他想如果自己的脚步足够快,那么寂寞是不会追上来的。他的双腿缠在一起,跌倒在地。当身体下倾的时候,他感到双腿出奇地轻便,仿佛空荡荡的山崖里清风吹过尸骸。他终于明白了那句话,那句从电话中袭来并不时被回忆起来的话——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灵魂。他因此站了起来,像一个勇士,脚步沉重,寂寞追了上来,但他不在乎了,他变成了尼采式的超人。他百毒不侵,他威武雄壮,他超凡入圣。他一步能顶一万步。为了让脚步飞起来,他一弹一跳着,双手随之摇摇摆摆,如果头上再扎上两个马尾辫,甩着,配上一个标准的笑容,多么像一个孩子的样子。
一道强光如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打过来。他想这就是通向天堂的道路,他不顾一切地奋力朝强光跑过去。巨大的轰鸣声。他在一瞬间听到了远古人动情的叫唤,吼嗨、吼嗨,咿呀呀嗨。他们围着火光,赤着脚,穿着色彩斑斓的兽皮裙子。纵情歌唱跳跃着。每个人的脸上都燃烧着幸福的红晕,颈上戴着打磨光滑的玉石,耳上系着骨针。柴木咝咝如蛇信。吼嗨、吼嗨,提帕吼嗨,当帕当帕……
他终于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