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很困倦了
他觉得很困倦了。但他没有睡。他虽然平平地躺在床上,像一个扑倒的墓碑,但他的心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他知道自己的睡眠不过是睡眠的假象,和实质并无关系,像从前很多次不能称为睡眠的睡眠一样,就像装裱画作的一个框架。他要飞升成仙了,他曾经看到过很多道友渡劫之后凌空飞升。他觉得此时的困倦也是一种可耻的假象。
那些飞升的道友就像热气球一样,在空中自由飘荡着。他们的脸上含着暧昧难明的笑。看得时间长了,就像吃了很甜的甜点,感到嘴里发苦。于是他转过头,不再看他们。
也许,他从来没有睡着过。几乎总是这样,他心里想,我要睡一觉了,然后就醒来了。他用朦胧的双眼窥察着世界,感到自己可能已经睡着了,但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他坐起来,虽然此时他可能依然在非睡眠的睡眠状态之中,但他坐起来了。他给很多人都发了消息,告诉他们他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他可以去的地方很多,比如浪漫土耳其,比如东京和巴黎,但他选择去周至。
周至是一个通常只存在于人们脑海中的地方。据说,谁如果有幸能去周至,就会得到永恒。这是无数人心向往之的地方。但他并不是为了永恒,只是为了排解无事可做的无聊。
王武发消息问他,你要去哪里。他想自己并没有给王武发过消息,王武却知道了,而他主动发消息给他们的那些人却不闻不问。他没有回答,因为周至也只是一个从脑海中飘过的想法中的一个,虽然停留时间可能长一些。就像云长时间停在一个地方会下雨,一个想法停在脑中也可能会发酵。
而且王武只是一个不那么陌生的人而已。还不如王武的另一个朋友何辙。他们保持着见面点头招呼的关系——除非有时候两者之间相隔的人比较多没有看见对方——他们之间没有更近一步,也没有更远一步的关系。想不出王武为什么要问他。王武的另一个朋友何辙和他也无过是点头之交,但明显两个人更说得来,两人是在剧院中认识的。在幕间休息时候,他靠着椅背,想要休息一番,何辙看看演员表,又看看他。他也发觉有人在看自己,于是他转头看何辙。何辙说,你觉得哪个演得更好一些呢。我总是不太会做决定。他说了他的看法。何辙说,诺,好像是这样,我一开始也是这样觉得的。他说,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你可以再想想。何辙渐渐偏转了话题,两人说起了许多旁的事,无意中提起了王武——联结两人的一个纽带,得知他也认识王武,何辙说了很多称赞王武的话。后来有一次王武去参加一个比赛,他去观看,何辙见他来了,就递给他一张选票,说写上王武的名字。他看着何辙谆谆的表情,心想,他和他们两个哪一个都不是很熟啊。
但他也有睡着的时候。他记得很清楚,在梦中,他和一个女子对饮。女子的酒量很大。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女子的脸色却一直很红润。他们喝了很长时间,最后她睡倒在他的怀中。他抱着她,但过了一会发现自己抱的是一张棋盘。
醒来后,他努力回想梦中的女子究竟是谁,但怎么也想不出。后来在他吃燕麦片的时候,他尝到酸酸甜甜的味道,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她的影子。她是一个眉眼较为俊俏的女子。第一天他和她联系,说些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话,她也说得很热烈很熟络。第二天他还是主动挑起话头,就像挑毛线一样,两人一针一线地说话。第三天他依然主动联系。第三天晚上她没有应答,在第四天早上她才回答,不过也可能是昨天天太晚她早早地睡了。他感觉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好像他被抹去,他是一个零。自此他就不再联系她了。
他感到口干,于是倒了一杯酒喝。摇晃着酒杯,他想自己确实要离开了,但没有一点依恋。他想象自己是一个古人,在长亭之中,有人备酒为他饯行。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两人握着对方的手,都说不出话,唯有泪眼相看。
这片土地已经太过熟悉了,虽然有的地方只去过一次。比如他和朋友一起去一条街,街上排布着许多店铺,一个说我们有时间还可以再来,他当时已料到有时间就是没有时间的意思了。后来他们果然没再来过,虽然居住的地方距离这里并不远。关于这条街最浓重的印象,大概就是几个人一起喝了含着杏干、葡萄干、黑枣等的稀果羹。也不是那么好喝。
他就要去周至了。
他选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门。他已经知道,他会遇见一些人,看到一些事。第三个人将和他一起走。这是他的梦告诉他的。第二天他出门,百合花和喜鹊都在向他微笑。他为此感到兴奋。他遇到的前两个人都告诉他第三个人的样子。他说了谢谢。但他走了很久后发现自己找不到那人。而且他走着走着就忘了那人的相貌。他终于在街角的咖啡店发现了那人。那人说他叫米兔,是被派来和他接头的,还问起他接头暗号,他回想了半天,好像是有一句暗号,但他想不起来了。米兔说,很遗憾,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他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米兔坚决拒绝了他。于是他不再相信梦了。
在一个人走上征途时候,他想起昨天有两个道友来找他,两个道友携着他,将他夹在中间,就像一个三明治,三个人一起跳起了舞。他们的舞姿很让人醒目,向左踢腿,向右踢腿,一百八十度旋转。他们跳了很久。忽然两人就走了,只剩下他一个站在原地。而现在也是这样,只余下他了。他一时无所适从,但过了一会就好了,就像偶尔的腹痛,总是免不了的。
他走了很久,来到一家餐厅。人很少,都静静地吃饭。他要了一份鸡胗一碗米,鸡胗带着鲜味,吃起来也很有嚼劲。吃过饭后,餐厅老板让他帮忙洗碗。他想老板一定是将他看成员工了,于是他没有洗。老板又将碗递给他,让他表演杂技,他觉得老板一定是精神出现了问题。他克制着自己的怒气,为老板表演了顶碗的杂技。越来越多的碗加在他头上,但他的身姿依旧很轻盈。老板看了很开心,但他想这真是没有道理。老板咯咯地笑着,很像一只老母鸡。他丢下碗就走了。
他在路上搭了个便车。是一辆三轮车,拉着一车砖,发出突突的声响。司机问他要去哪里,他下意识地说不知道啊。司机说你真是个率性的人。这时他意识到也许自己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周至只是一个虚幻的城市罢了,就像那些道友,他的医生说那是他想象出来的。他对医生说,你也是我想象出来的。医生说是这样的,你看到的我只是你意识的一个投影,当你转头不看我时候,我就不在你的世界里了。说完医生微微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他觉得医生在挑衅,他有些愠怒,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司机从座位旁边拿出酒,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率性的人,现在我们一起喝酒。其实他在上车时候就闻到司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味,他摇摇头。司机一边喝一边开车,但车子始终很稳。司机将喝完的酒瓶放在一个箱子里,里面还有几个空瓶子。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司机说起了让自己伤心的事,他开始流泪。司机流了很多泪,他说起自己悲惨如高尔基一样的童年,说起辍学后开车的经历,他说他以后不想再开车了,但除了开车之外他还没想好要做什么,他说起和一个女子的恋情,就像夏天过去一样无疾而终。他开始安慰司机,他觉得司机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但他知道司机的悲痛是他难以安慰的。这全在于他不是司机。这真让人悲哀。
后来他在一个小镇下了车。小镇里弥漫着黄昏的气息。远处罗列着房屋与城墙以及山峦还有夹杂在其中的隐约狗吠,像是无形的铁链,将他锁在这里。他推开一家灯光昏黄的旅店的门。要了一份菜,但不合口,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他睡得也很潦草,困累了就和衣而眠。一个女子走来,坐在他身边,他知道这是梦。为什么梦总以女子的身份来找他。他翻了个身,继续无味的睡眠。当他醒来时候,推开门,发现外面很多人都在等着他。他们有的拿着书本,有的拿着话筒,纷纷将笔与话筒递给他,让他说一说来这个地方的感受。他说我有点不大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一个说,我们知道你名气大,就说一说来这里的感受吧,让我们也感受一番你的风雅。他想他们一定是认错人了。常有人将他认作别的人。有一回一个女子问他有人说过他长得像什么人吗,他说是有的。曾有好几个人说他长得像什么人。大家都很激动,都像是围观一件出土文物一般看着他。有的摸摸他的衣角,有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还有一个脱下自己的衣服,让他踩上去。人群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像是一条澎湃的大江。他们由因为他生出的欢喜转化为他们自身的激动,他们像是从井中汲水一般发现了内心深处的大欢喜,于是纵情欢乐,唱歌跳舞,打架斗殴。他急忙从疯癫的人群中跑出来。
出来后他发现自己忘了带包,包里有他从来不想戴的眼镜,有一本薄薄的书,有一个杯子。也或许他从来没有带过包。即使带了也不想回去取了。有一会他走得左面的膝盖疼,他放慢脚步,又走了几步才感觉好些。他看到前面拥挤的人群,他问外围的人发生了什么,他们说不知道。他像一枚钉子一样挤进去。不知道为什么,稠人广众使他快乐。他看到一块巨大的陨石。他看到那块陨石,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明白了,原来自己的内心从未被填满,而这块陨石确实像是从他心中掏出的一般合着他内心的榫卯。他问人这是从哪里来的。那人摇摇头。一个精瘦的老人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块石头的,昨天我就梦见了。他没头没脑地问,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老人不说话。这确实是一句废话。但很多人都喜欢说无比正确的废话。
他又想起了另一个她。她有时候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像是一只蜜蜂一般喋喋不休地说话。当时他正好在她身边,他的心中忽然觉得烦乱,他看向天空,天空的云很近。他说,对不起,我要去忙另一件事了。他走出很远时候听到她说再见。他也说了再见。事实上,他的心里又关上了一扇门,用锁子锁上了,钥匙丢进了河里。
他难道确实将自己要去周至的消息发给了很多人吗。似乎并不是这样。他可能只是拟发送但从未真正发出。它们都像是听了催眠曲后就要睡着的宝宝一般静静地躺在他的草稿箱中。他看了看手机,已经删除了,没有一条信息,比周末的走廊还要空荡。但王武是如何知道的呢。也许只是一个巧合罢了。世上的巧合毕竟太多了。
有时候她会突然生气,不知何处燃起的无名之火。她突然将一杯茶泼到人的脸上,突然打别人一拳。这些他觉得很有意思。但他生气时候只会什么也不说,和平常没有太大不同。而且他还不想让人看出来。即使生气了也只是像吞咽一个很难吃的东西,如鲠在喉。直到事情过去很久或是有一件别的什么让他高兴的事发生,不然他会一直不开心下去,而别人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
道友驾着云来了,一个还在云上骑着马,是枣红色的马。他说你们送我一程吧。一个向下伸出一只手,像是井绳一般,他抓住那根绳子,来回地摆荡,犹如荡秋千。他的笑声宛如铃铛,在风中呼啸。在他将要攀上云端时候,绳子忽然断了。绳子就变成了降落伞,他着陆在一处荒芜之地。
他认不出路了,可能这里并没有路。他忽然感到无比困倦,就像重锤敲在砧板上。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可能有很久没有睡觉了。睡眠就像一个过门不入的游子。他越是想要入睡越难以睡着。但当他随便找到一家驿站,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就像一颗被浸湿的火柴,点不燃了。头脑如矿井,骚乱的神经如矿脉,在疲惫的开采中发出钝钝的痛。
而后他想起来,所谓的梦其实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确实和一个女子对饮,他看着她的面容如同季节里莲花的开落。他反复把玩着女子的容颜,如同观摩一块玉石。她的脸像枫叶一样红了,但隐约还留着白的痕迹,像是雪中的梅花。他的心底流露一阵欢喜,像是太阳的光线慢慢融化了雪。他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她柔软如软体动物。他摩挲着她的脸、她的眼睑。后来她就走了,为了填补空缺,他将一枰棋盘抱在怀里。但她的面目和另一个的相互重合,也许是同一个人。他常常分不清女子的差别。在他眼中,她们像是醉酒后映在目光中的恍惚人影。对影成三人。但他想,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她们确实是一个人。
在无法入睡的夜里,他写了一封又一封的长信,朦胧的感兴如渐变的墨痕渲染于纸端。笔迹时而凌乱时而工整。最凌乱时候像一个谵妄病人。那些漫长的夜晚中,他点燃烛火,将写好的东西放上去,看绚烂的火花。纸张边缘渐渐萎缩,成灰。他想这不是自己写的,而是道友为他写的。他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庆幸。
他在外面浪迹了很久,走了许多地方,在无尽的黄昏中黯然神伤,在流金的阳光里向往神圣。他换了联系方式,人们都找不到他。有一次他从旅舍里走出去买炊饼时候差点和来寻找自己的一个亲旧相遇,也许是命运使然,他们擦肩而过却没有认出对方。直到走过一段路后两人才意识到对方可能是自己要寻找或躲避的人,然而他已经远走了。他想自己已经逃了很久,不在乎多逃一次。
在一生的终途,他知道自己将无法到达周至的时候,他终于到达了。但周至和别处并无不同,一样的生活,一样的民居,一样的锁孔,甚至炊烟的样子也别无二致,而且这里也并不是一个使人永恒的地方,因为在他来到这里后,没过多久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