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万家有高家
千家万家
莫做高家
田地又远
吃运又差
早先我在王子烟垄里走,就听到枫树下有人唱这样的歌谣。
这个家,是村。
这是什么话嘛?听上去,好似就是,有女莫嫁高家去,去了,指定受苦,田地远,犁、耙、水车扛一个来回,要半个时辰,什么都不干就累得腰断。而且,吃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后来高家人辟谣,说高家没那么差,“千家万家”的歌确实有,那是旧时外村的长工编的,到哪里去打工?还是不要去高家。那土地太远了,吃的说法,没有平仄,估计还是远出来的心结。
是啊,高家湾,老长的湖湾,一个王子烟垄,长达三、几里。
悠长、神秘的王子烟。
王子,就是洪武家王子,烟,就是狼烟。原来那条长垄,埋伏着朱家王朝的烟墩。烟墩依旧在,不知藏在哪丛茅草下,不过是古墓一样的地下甬道。其功能,用作军事观测站。
王子烟,有很多邪气的传说和悲戚故事。我之所知,有个栋公在王子烟遇到了一条鬼附体的鱼。就在那棵大枫树下的深潭里,一条打醉拳的鱼,大咧咧地浮着肚皮,到岸边候着苦命人栋公。栋公看到鱼,心花怒放,脱鞋,下水,小心地探出手,要去抱那条鱼。
那就,一步一试,鱼往深水里去了,栋公就跟鱼走了。
说有狐狸精出没,谁家媳妇在王子烟夜行了一次,就被狐狸精迷上了,从此整日里说着凡人听不懂的话,她那是在与鬼共语。
我的父亲和我,霜夜里在那个邪气的地方,一次次筻虾,好似就听到了古怪的野兽呻吟,又好似听得鬼附体的青鸭(夜鹭)蠢蠢欲动,总是惊得我汗湿衣衫。
但我的潜意识里,王子烟,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种种掺和着苦涩的美丽,妙不可言。
那时,我们往南去泗山洲,去上坝闸,必然要过向家、曾家,高家那棵好似永不变化的老樟树忠实地做着路标,数不清的白鹭在樟树顶上盘旋。人在王子烟里过,如走在神秘的童话中。
一条平净的土道,随道走有一马平川,平川上有鄱阳湖的好水钻进来,成深潭,成怪洞,有老黄鳝,花沙鳅,腿上长毛的石鸡,半夜听月的梦细虾,当然也有怪鱼和狐狸精。狐狸精我不曾看到,虽然这东西邪气,我却总是在梦里想象那尤物的秀丽。
还有斑鸠。
斑鸠咕咕咕
嫲嫲房里做豆腐
每每听到斑鸠空灵地鸣叫,我就思量到底是怎样一位嫲嫲在房里做豆腐,到底做什么样的豆腐。后来知道,那是一则很些暧昧的三言二拍一样古老的歌谣。
王子烟靠彭家的地段,有一棵枫树。并不古老。那年,我从洲上挑一担稻草归来,到了王子烟,离家不远了,觉得温馨,就在道边的水潭边歇息,水潭边有一棵碗口粗的枫树,叶子点缀着新时代的红颜。那潭,就是栋公当年丢命的地方。听得一个人说要砍那棵小树,另一个妇人说,可了不得,那是万宝种的。砍他种的树,他要找你搏命的。于是我知道高家有个万宝,这个人竟然在远远的地方种了一棵枫树。
如今,那棵枫树在不在?早几年就有两个人合抱不到的腰身了。
在王子烟劳作的农人,要把午饭带到身边去,为的是省下耗不起的时光。瓷器壶盛水,瓦罐里盛炒面或薯渣粑粑。教人想起那“千家万家”的歌谣。
王子烟,看不到王子,也不知烟墩在何处,但白烟是有的,垄上星点着一个个耕作的场所,不时有烧畲的事发生。火苗在远处起舞,温暖的腐草味传来,刺激着行人的关于吃的神经,教人贪婪地缩几个响鼻,不自觉地加快归家的脚步。
高家不仅仅有王子烟,还有茅山。茅山无茅,有一片密密的橡树林。林子里松鼠跳跃,蟒蛇穿行,地上铺着深厚的橡树叶,橡子自在生长,又寂寂地落,混在枯叶中,兽、鸟、虫食不得许多,那果就自然地烂去,一年一年。
那年,我在的小学校搞小秋收活动,孩子们到田野里去拾秋。我们就看到一件怪怪的令人兴奋无比的事儿。一架飞机,低低飞着,哎呀,差一点就撞人家屋顶呢。那飞机盘旋几遍,眼看就是绕着高家茅山。第二天,有人传过话来,说飞机是高家人开的,那人从飞机上投下一件毛衣哩,毛衣落在茅山上的大树杪上,没有人爬得上去。不信你去看,高高一棵树,非樟也非枫,抑或就是橡树,高入云端的树杪,有红的绿的东西,那就是飞行员投下的毛衣呢。
原来高家出怪人。怪人?高人吧。
必官、必兰
要打不难
说有两个贫苦兄弟,为人老实本分,受人欺负。他们家的牛,人家直接牵走去耕田,俩兄弟不敢声张,人家用咱牛,是瞧得起咱呢,必官说。必兰终生未娶,必官到年龄很大的时候才讨得一智障女,女人整天不出门,只能在灶膛前架火。
就是这样的一对夫妻,竟然忠厚传家了,如今必官名下有200多裔孙。其名下一公谢世,我去送葬,无意中阅读了高氏家谱,正好是关于必官的一页。
原来,这个人虽偶事稼穑,并非闲夫走卒,竟然是县衙里堂堂正正的九品官。
九品中正制,末等官,到底是堂堂正正的官家呀,怎么还,人人敢欺,要打不难呢?
谜一样的人生。
必官家族里,至今残存了一幢棋盘屋,这屋有名字,叫“务滋第”。民间的屋,有些规模、气势的必有个门照,一般都是道出祖先的出处,同姓同宗的人家,出一样的门照,如程姓人家以程颐、程颢为荣举“理学世家”,刘姓人思先祖彭城发迹现“彭城世家”,高姓人也一样,有高怀德为官渤海湾镌“渤海世家”,这个“务滋第”是必官第四代传人造的,要打不难的九品官的后人很有灵性,买下了清朝巨贾冯东林的雕花,自造一屋,不炫耀先祖的身世,独树一帜,曰“务滋”。《尚书·泰誓下》云:“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这一帜竖得好,立德要普遍,不是一日一夜一家一族的事。
哎呀,难怪,这个人,身为九品命官,却是要打不难。原来这个打,并非恶打,官民同乐,树德务滋而已。
那二十多块香樟雕花,至今在我夜半的梦中游走。
将雕花拼起,我分明看到:杨柳岸,晓风残月,桥边驿馆,有人在楼上喝酒,楼下有人骑马走过,忽然听得醉歌云: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乃仰头望,知有雅士,一笑,驻马……
又有“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的民间风景。
“务滋第”不远处,有巨樟。树围数丈,王子烟垄南去两里有沈樟,北去六里有丘樟,看得出均出于同一时代,洪武时,有人来此泽地,是插标植树圈地的遗迹。
巨树下,有油榨坊。多少年,油榨坊里有一个“歌诗班”,五、六个光膀、赤脚汉子,合举一木撞,朝菜籽饼间的木楔撞去,唱“嘿哟,嘿哟,门口,垴上,东风起哟……”
东风从门口垴上来,吹到樟树下,把歌诗班的歌声、汗味和油香送走,入务滋第,进百户千家,醉茅山上跳下窜的生灵。飘进王子烟,让世人,好好地,满怀希望地走那一马平川。
师循孔圣道,立朝惟忠良,是高家的世序排行,排行就是古训。
许多人一双草鞋、一袭单衣、一挂斗笠,从樟树下动身,走王子烟,摇船驾车,去了远地方,大地方。
不必说一村出了三个北大学子,不必说有高家的后生点亮了深圳的天虹,还有很多人呢,离开故土,在中华大地的某个地方师循中国自己的圣贤,走自己的道路,立或小或大的业,朝光明的方向走。
许多人走出去了,伞枫呢,巨樟呢,橡树林呢,油榨坊呢,是不是已经看不见?昨夜还出现在俺的梦境呢。
务滋第还在,王子烟还在。如果君从水上来,往北去,因着什么缘分从棠荫走新道到了中学堂,走了反手边的道儿,那你一定能从彭家进王子烟。
只是那道不再似羊肠,平实的水泥道逶迤在垄东的高脊上,阴雨天水不再淹湿你的鞋,一路过去都是拨动你心玄的风景。洁白如府绸,朱红洇其间的油桐花就在那里啊。
水还是那水,土还是那土,只是不再有旧日的许多苍凉。恶鱼、邪狐、降生鹭都没有了,只有一垄说不完的生机。
那么治疖毒的神医呢?织造清明上河图的花篾匠呢?独立门槛四个汉子扯不动的老太呢?木框里的走马听醉歌呢?指定还在,看客不要迷了路,远远的,如是看到棋盘屋,那就是务滋第,扇面往西北荡开,就是高湾村许多新的美妙传说。
你不要因着旧日的情怀,不小心唱那什么:千家万家,莫做高家……那条路上每天都车行着到高家湾珍珠贝厂打工的人,他们说,高家许多珍珠贝厂,人气旺得很,工资跟上帮;伙食呢,鱼呀,肉呀,香菇呀,木耳呀,胡萝卜呀,咱庄户人,这不实在得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