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京剧演员的逆风起舞

(来源:2015年《北京日报》)

6月13日,纽约,华美协进社举办了一次京剧讲座,戏曲专家汪斑深入浅出地为美国观众讲解了中国京剧和京剧演员张火丁的艺术特色。9月初张火丁将在纽约林肯表演艺术中心演出《锁麟囊》《白蛇传》,这样的讲座还要举办五次。

  席卷北京、上海的“张火丁热潮”将刮到大洋彼岸,不得不感叹这个京剧女子的魅力。对有点不温不火的国内京剧市场来说,张火丁如逆风起舞,一枝独秀。不过,有人希望,她还能像当年的梅兰芳一般,带动起整个行业的复兴。

《锁麟囊》演出结束后,年轻粉丝们冲到舞台跟前拍照。王晓京摄

  火丁·京剧·时髦事

  5月21日晚,国家大剧院戏剧场,京剧演员张火丁的《锁麟囊》作为“相约北京”艺术节的闭幕大戏上演。

  “张火丁,我爱你!”“张火丁,来一个!”大幕甫一落下,一大批年轻观众如浪花般地随即从后排涌到了台前。他们边拍打着舞台,边喊着“张火丁!”“张火丁!”起初他们的声音会有些混乱,但只消三四声后大家就能找到规律,配合得格外默契,声音整齐划一。中老年观众也会尽量走得离舞台更近一些,每个人都高高举起手机或相机……

  美国人凯文是“相约北京”请来的合作伙伴,看着眼前这一切,原本对张火丁不以为然的这位美国人有点傻了,“一个几百年的剧种居然还能有这么疯狂的场面?”“这可是张火丁啊!”接待他的朋友骄傲地说。

  张火丁,在当下京剧界的确是一种特殊的存在。生完孩子复出一年多的她,成为“相约北京”艺术节15年来第一位担纲闭幕演出的中国艺术家。门票开售一个小时,即全部售罄。其实,从去年复出到现在,张火丁的演出几乎都是一票难求,上海大剧院还史无前例地推出了“限购”政策—一个身份证只能买两张票。

一般的京剧演出总是以老年人为主,而张火丁的“灯迷”却各个年龄层都有。在现场,你可以看到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儿和五十多岁的大妈一起大声喊“张火丁,我爱你”,而旁边还有一位三十多岁、带着孩子来看戏的妈妈。

  除了一批铁杆“灯迷”,张火丁还吸引了很多原本对京剧不感兴趣的人,他们因为喜欢她,才亲近京剧一些。“相约北京”负责人王修芹请自己的老师来看戏,这位英语专业的教授一听是京剧就没什么兴趣,但却补充一句,“除非是张火丁。”而原本对京剧不“感冒”的王修芹也是从这两场演出开始“路转粉”,“我预料到张火丁的现场是热闹的,但没想到居然会如此火爆。”

  对许多文艺青年来说,张火丁的戏那是不容错过的提升个人文艺品质的必修演出。张火丁的戏开票时,怎么抢票成为许多文艺青年朋友圈的大事件,而抢到票的,还要在朋友圈里显摆一下自己的票。

  其实,当晚《锁麟囊》的演出,台下还有不少大腕,王家卫、濮存昕、蒋勤勤等都赶来看戏。据了解,王家卫还主动请缨为张火丁拍摄电影版《锁麟囊》。

  人淡·戏浓·爱不够

  大幕落下,身边的人都在兴奋地欢呼着,安静地坐在那里的吴莞倩倒像是个异类。“我有我支持的方式啊。”身为数据分析师的“灯迷”吴莞倩报名参加了今年9月赴美看张火丁演出的旅行团。凯撒国际旅行社推出的这款赴美国林肯表演艺术中心看张火丁演出的旅游产品,目前已有二十多人报名参加。“正好有年假,还能看到难得一见的《白蛇传》,就拉着以前的同事一起报名了。既能见证一个重要时刻,又能去旅游,这不是挺好的吗?”

  吴莞倩喜欢张火丁已有六七年时间。她最初关注张火丁竟源于一位戏迷朋友推荐她看的访谈节目,电视里的张火丁穿着朴素保守,说话的时候因为紧张总是攥住围巾的一角,周身散发着一种淡然的气质。张火丁说不愿意上电视接受采访的原因竟然是“不知道怎么说”,谈到喜欢自己的哪个戏时,她迟疑了很久说,“不喜欢的我没办法去演,我也演不好。”问她喜欢穿什么衣服时,她又说,“不要太张扬,走在大街上没人会回头看的衣服。”看着她这样简单、纯粹,吴莞倩一下子就被打动了,“在文艺圈里,张火丁简直就是稀有物种,可以说我是先对这个人感兴趣,然后才去关注她的戏。”

中国戏曲学院教务处主任张尧说起张火丁,首先想到的也是“人淡如菊”四个字,“张火丁是一个人大于戏的角儿,是比较有个性的艺术家。”张尧说,中国戏曲学院领导曾提出推荐张火丁候选全国政协委员,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学校请她当招生评委,她因害怕自己的选择会影响一个孩子的一生也拒绝了;让她当学校的学术委员会主任,她又拒绝了。不逐名利的独特魅力为张火丁赢得了许多铁杆粉丝。

  “当许多演员希望借助自己在京剧界的名气,争得更高的社会地位和更多荣誉时,火丁却死死地把自己的一生和京剧捆绑在一起,没有那些'功夫在戏外’的经营。”张尧说,张火丁没有现在人人必刷的微信、微博,倒不是保守,而是在她看来每天的时间琢磨戏还不够用,根本腾不出时间干别的事。

  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傅谨认为,在同辈的演员中,张火丁并不是天赋最好的,求学时期被多所艺校招生老师下了判论“不适合唱戏”,但她依然刻苦学戏。最后以天津艺校代培生的身份,走到今天这个舞台。京剧行很难再找到一个人像张火丁这样,成名之后依然坚持每天练功几个小时。尤其快有演出的时候,“她自己就那么傻不愣登地,一套动作一套动作,一遍又一遍地去练,像有强迫症似的。”如此刻苦,才有了张火丁舞台上的行云流水。

  “她的表演和唱腔比较直接,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直指人心。现在这样的演员太少了,我们爱都爱不过来。记得几年前,程砚秋大师的儿子程永江先生和我一起看张火丁的戏,看到现场观众的狂热时,他回头和我说,我爸年轻的时候也就这样了。程先生的这一句话比多少赞美都更有分量。”著名戏曲节目主持人白燕升说。

  个案?昙花?新旗帜?

“张火丁的火爆不是正常过日子式的文化消费,只是一个孤立的案例。只有日常演出的繁荣才能真正促进京剧市场。”当大多数人为张火丁叫好时,北京剧协负责人杨乾武却认为这是一个无法推广的个案,对于京剧艺术本身作用有限。

  “如果张火丁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年只演出几场、十几场,而是长期地大量演出,是不是还能这么火爆?”《中国京剧》杂志编辑部主任封杰也担心“张火丁现象”只是昙花一现,可持续发展的红火才是对京剧事业最大的帮助。白燕升不以为然,“有的演员十年不出来演戏也没人想着她。有人说张火丁是饥饿营销,她没那么复杂。她就是一个以简单应对复杂的人,用减法做艺术就赢了。”

  傅谨则认为,不要孤立地去看“张火丁现象”,进入21世纪后,传统文化渐渐复苏,在这样一个特殊背景下,技艺精湛的张火丁起到了凝聚京剧爱好者的作用。尤其是去年复出以来,张火丁越来越体现出一个当代京剧领军人物应有的市场号召力。“她在中国戏曲学院授课就像一面旗帜,会发挥比老师更大的作用,学京剧的学生需要这样的旗帜,因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学生是看不到希望的。当他们看到张火丁如此受欢迎的场面时,很多人因此激动,会觉得自己是有奔头的。”

  张火丁复出以来演出次数最多的是传统戏《锁麟囊》和《春闺梦》,而张建国、凌珂、王珮瑜、史依弘等当下具有较高知名度的中青年京剧演员也以演传统戏为主,赢得不少粉丝的追捧。傅谨认为,张火丁和他们共同传递了一个信号—传统戏依然具有文化价值和市场价值。“他们受欢迎恰好反驳了某些专家的观点,也证明了传统戏的高水平演绎多么重要,只有传统戏才能让京剧表演艺术充分绽放它的魅力。当年梅兰芳先生就是靠唱老戏走红,后来才开始接触新编戏,以老带新。”

  傅谨还提到,今天的张火丁就像是上世纪20年代最受观众欢迎的梅兰芳,以张火丁现在的名气,还可以为京剧的发展做更多贡献,带领着梨园行向更好的生存状态迈进。“张火丁应该学习梅兰芳身上那种梨园领袖的担当精神。梅兰芳从最有市场号召力的演员到成为众望所归的领袖用了近30年,上世纪20年代时,他关注的还是自己的艺术,到了30年代就跟余叔岩组织了国剧学会,很自觉地去思考整个戏曲行业的生存发展问题。”他希望,张火丁更多地积累艺术和社会声誉,努力成为真正的梨园领袖,和更多的京剧演员一起,带动京剧的发展。

速写  印象火丁

  她的脸上总是一副很平静的表情,稍稍皱皱眉或是抿嘴一笑就是很明显的情绪表达了。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彩,没有一丝张扬。

  张火丁不爱谈自己是出了名的。

  记得去年张火丁复出演出结束后的研讨会上,专家们说起她来都是滔滔不绝。轮到她说话时,工作人员把两个话筒摆放在她面前,坐在一旁的主持人白燕升笑着说:“你就是把十个话筒放在她跟前,她也不会多说。”勉强开口的张火丁,最后只短短说了三句话:“谢谢你们的鼓励,我会听取你们的意见,有你们的关心我没有理由不努力。”

正是因此,对记者来说,采访张火丁一向是比较有难度的工作。所有的问题她都会尽可能简单化地回答,如果涉及个人问题,她更会直接跟你说,“这个不回答了吧。”这一次也一样,9月份要去美国演出虽然是件大事,可忙着排练《白蛇传》的她完全舍不得拿出时间来接受采访。

  这里,我们试图通过别人的印象,勾勒出一个张火丁自己肯定不会描绘的张火丁。

  哥哥张火千一直在张火丁身边,陪着她演戏、排练,可以说是最了解她的人。这些日子,他们兄妹俩一直在中国戏曲学院的排练厅里忙着排练《白蛇传》。距离赴美演出的日子还有近3个月,但张火丁已经让自己紧绷了起来。在张火千的印象里,妹妹一直都是这么“紧张”,“除了生孩子那两年,她平时都是每天练功,和琴师一起吊嗓子。”

  青衣演员的表演以唱念为主,《白蛇传》则不同,演员要拿枪使剑,唱念做打必须全面掌握。张火丁虽然小时候学过武旦戏,武功底子比较扎实,但已经5年没有演这部戏了,她心里还是很紧张的。

  “火丁是个很正的人,对待艺术一向一丝不苟。”张火千说,火丁在舞台上始终坚持把自己最好的状态呈献给观众,“每次她都会用百分之三百的情绪、力量去演出,表演绝对不会掺水分,每次演出完必是大汗淋漓,衣服都被汗湿透了,贴在身上。”因为演出的投入,每次接连两场演出结束后,她都要休息至少一周才能缓过来。

  虽然台下的观众那么疯狂,但张火千看到妹妹并不会因为粉丝的热情而忘乎所以,心里也很佩服妹妹。在张火丁的眼里,“每次演出不忘词儿就很高兴了。”无论什么时候,她对京剧表演都能保持从小学戏的初心。“没有什么复杂的话要说,她就是喜欢京剧,对自己饰演的每个角色都非常喜欢。只要还有体力,还能在舞台上,她就会认真对待每一场演出。”张火千说。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结婚有了孩子之后,她对生活、对舞台都多了一份柔情,时间表上也把一半的时间留给了孩子。虽然孩子已经三岁了,但张火丁演出、排练都会刻意躲着她,“有时演出前她会带孩子去踩踩台,但演出时就让阿姨把孩子带走,害怕孩子坐在台下叫妈妈。”张火千透露,有时候女儿也会不满地对火丁说,“妈妈,我从来没看过你演出。”

  张火千眼里冷静、执着的妹妹,在“火瑜版”《红鬃烈马》的制作人余声看来,她冷静的外表下还有一份不为人知的温暖。

  去年,北京和上海两大京剧明星张火丁和王瑜联袂演出了《红鬃烈马》,票房非常火爆,张火丁最后却没有收演出费,而是要求主办方将演出费换成近百件羽绒服、棉鞋捐给了孤儿院。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是她捐赠的,捐赠者她写的是女儿的名字。

  在史依弘版《锁麟囊》里也带着张火丁对同行赤诚以待的温度。京剧表演流派分明,身为梅派旦角的史依弘前两年决定挑战程派代表作《锁麟囊》,这样一个大胆举动,在保守的京剧界争议纷纷,不少人都在等着看笑话,也有人说她不知深浅。一向不多事的张火丁,这次却有意给自己找事。那时还在家里休息的张火丁主动打电话给史依弘,问她是要唱一折还是唱整出。听说史依弘要唱整出《锁麟囊》,张火丁对她的勇气格外钦佩,还主动表示要帮她看看戏,给了她许多帮助。两个对京剧都怀揣一颗赤子之心的女子,交流起来毫无隔阂,就像她们还生活在纯净的校园里。

  余声还保留着八百张作废的《红鬃烈马》节目单。这些演出节目单制作非常精致,让它们成为废品的是里面印着的一句话“张火丁是当今程派第一人”。这种提法在当下并不为过,大家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张火丁却不能接受这种提法。“演员是名利场上的人,可张火丁就能如此脱俗,面对名利不争不抢不要,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琢磨戏上了。”余声说起这件事格外感慨,虽然重印节目单要多花钱,可她觉得这样严谨谦虚的演员值得尊重,多花钱也值得。

  她不追逐名利,名利却追着她。看着张火丁,同行们不知道会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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