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克明：故乡三帖 | 美文阅读

乡间

乡间的绿。城市的绿是人工雕琢的，城市的绿是林立高楼的陪衬，城市的绿苟且于迷蒙的尘霾中。而乡间的绿呢，不搽脂粉，不画眉眼，不涂口红，是纯天然的本色演出，以她霸气的自信征服所有的泥土与泥土上的粉墙黛瓦，还有蓝的天白的云，以及鸟儿美丽的翎羽。她自然，清纯，质朴，不是穿金戴银的贵妇人，而是一袭青衣的村女，鬓角插一朵淡淡的野花，微风中轻轻摇曳亮亮的果，是她妩媚善睐的明眸。

乡间的路。一条条飘飘荡荡的白练，连接着两个诱惑。那一端高楼丛林，这一端小桥流水；那一端笙歌喧嚣，这一端世外桃源；那一端淘金者逐梦的乐园，这一端跋涉者休憩的天堂……这一端鹜趋于那一个诱惑，那一端向往着这一个诱惑。一条弯弯曲曲的路，两种截然相反的逃离，——钱钟书的“围城”，一直在上演，现实版的。

乡间土菜。在城里，饭馆为了招徕生意，总要冠名以“土菜”，而且再加上“正宗”二字。其实，正宗的土菜在乡间。沟塘里新网的活蹦乱跳的鱼，水田里刚逮的操戈带戟的虾，园子里才摘的顶花带刺的瓜……最让人味蕾与内心一齐获得快感的，莫过于不含添加剂的佐料，不带半点杂质的真诚与热情，最正宗的泥土味道。

乡间的夜。夜幕降临，宁静而又喧闹。没有闪烁的霓虹，没有招摇的夜市，没有广场上养生人的“哈哈”。“汪汪汪”，后庄的狗叫了，本庄的狗也叫了，一只，两只，三只，一场狗的大合唱；“扑棱棱”，窗外老槐树上的鸟巢有了动静，“喳，喳喳”，鸟儿梦呓般的聊着家常；“嘎嘎，嘎嘎嘎……”，一片鸭声乍起，极远的又是极近的，一浪盖过一浪；谁家的大白鹅也加入了这支乐队，“噶—咯，噶—咯”，高一声，低一声，音调顿挫而抑扬；“呱呱呱呱”，青蛙一齐亮开了歌喉，“唏唏嘶嘶呼呼”，草虫们列队抚琴伴奏；一些无法辩识的音响彼此交融着，也许是岗峦田野正打着呼噜酣睡于梦乡……一场纯粹的音乐会正在上演，名曰——天籁。枕着这样的夜入眠，泥土丝丝缕缕的呼吸，弥漫的满是梦境的芬芳。

驿站

友人出一本书，书名叫“故乡，已是驿站”。友人祖籍皖西陶老庄，我的祖籍皖西唐家畈，这两个毗邻的行政村，一个是作者的故乡，一个是我的故乡。而今，这两个地方，一个是作者的驿站，一个是我的驿站。

那里凸凹着岗峦，那里弯曲着流水，那里婆娑着细竹，那里袅袅着炊烟，那里山野间有野鸡野兔游走，那里湖堰上有野鸭雁鹅翔集，那里沟沟渠渠伸手可捉到鱼虾，那里泥塘水田可笼到泥鳅鳝鱼，那里雪地上可以追逐冰面上可以竞跑，那里以槐树做篱以槐叶酿造生活的 醇香……“苦哇”声声，在那片土地上演绎出凄美的故事；狐狸偷鸡，在那些善良百姓心里编织出美丽的传说；逮鱼摸虾，给那些懵懂岁月涂抹上童趣的彩画；婚庆贺喜，让那些寂静小院装扮成民俗广场；至亲好友，把破烂的日子缝补成纯美的霓裳；端午佳节，使空气的每一个分子都发散出粽叶的芳香……

老宅西岗子，我孩提时的乐园。抢老营，老鹰捉小鸡，警察逮特务，采摘金银花、野菊花……夏夜，陪伴老祖母和全庄的人在岗顶上聚会纳凉，摇着芭蕉扇，摆上蒲凳或小竹椅，摊开小凉席，大人们天南地北地闲聊，孩子们热火朝天地玩耍，藏猫猫，捉萤火虫，唱儿歌，吟童谣，在草垫子上滚来滚去，给大人们表演歌舞。稻子成熟季节，岗子边的稻场又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大人们汗流浃背，孩子们也大汗淋漓，围着稻草巨龙转圈圈，从头跑到尾，从尾跑到头，高一声低一声喊着号子：“嗨哟嗨，加油干，金色稻谷堆成山；嗨哟嗨，加油干，锅里碗里白米饭……”跑一阵，喊一阵，便齐刷刷倒在稻草上，咯咯的笑声在夜空中荡开，荡得很远很远……

昨天的故事随风流转，飘散。当蒲公英的种子越飘越远，当故乡的影子越拉越长，当少年的记忆渐渐地淡成老照片，有一种情愫如一坛坛窖藏老酒，散发出缕缕乡愁，久而弥香。

皈依

思乡是一种病，回乡是疗治的药。倦飞的鸟儿，总有归巢之意。虽然故乡已是驿站，但是她无刻不在招引我，杜鹃声声，唤我归乡。

老家楼院东，有一个宅院，主人弃它而去，进城务工，它就这么荒芜着。院内蔓草纵生，野蒿疯长；几只黄乎乎的癞蛤蟆卧在一圈黑乎乎的井口边，一律都齐刷刷地抬起头，把圆圆的眼睛瞪向天空；一棵苹果树伸长脖子孤寂地立在一个拐角，似乎在张望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几株瘦长的灰灰菜瑟瑟颤抖在墙头上，好像在发出求助的哀鸣；褐绿色的青苔布满了高高的台阶，一直蔓延到门槛和一层楼的半墙；一张巨大的蛛网封锁住了大门，网上粘满了蚊蝇蜻蜓等昆虫的尸体，一只黑色的大蜘蛛正肆无忌惮地雄踞于它王国的中心；两扇难以辨清底色的大门上已灰尘满面，脱落了大半的春联在风中摇摆成曾经硝烟的破旗……一只老狗守在寂寞的门口，竖起耳朵，瞪圆眼睛，似乎觉察到什么。也许，它的主人正行走在回归的路上。

傍晚，立在西岗坡，与伸手可触摸的青山相望，像久违的朋友深情款款。其实，那山很远，是跑死马的那种，是我童年时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抑或藏着我不停奔跑的念想，与夸父逐日般的执着。常常，一个少年骑在牛背上，对着她呼喊，分明看到她脸上抖动起笑纹，温情，和善……可是，在那些狂热的年月，她却满腹哀怨隐身不见，连怀抱的琵琶也不愿示人，一切，都模糊在灰黄中。我知道，她是以不友好怒怼不友好，她是在抗争，呼吁还绿水青山本来的容颜……此刻，我又回到少年，骑在牛背上抚摸同样回到少年的远山。而青山也深情地凝望着我，像一个母亲翘盼晚归的稚子。

夜半，躺在床上，久久难以成眠。院墙边有一棵我年少时栽种的杏子树，不时听到杏子落下的声音，“嗵”的一下敲在钢棚屋顶上，“叮叮咚咚”合着节拍跳动，“啪”，戛然而止于地面。我知道，它们已经成熟，从泥土中来，又皈依泥土。

本刊编辑  

赵克明  戴晓东  庄有禄  王明军  庆   红

项   宏  苏   恩  李同好

值班编辑  戴晓东

美术编辑  杨文民  戴   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