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四合院
小时候,我总记得王家大院是一个四合院。进门有一个门楼,进了门楼是一个穿堂而过的门厅,穿堂有几间房子,安着花格子窗户,雕花的木墙。
经过门厅,是一座天井院子,院子铺着青石板儿,干干净净的,踩不着一星儿泥巴。院子四周围着上房、侧房,四面的屋脊围城一座小小的围城,天井院子四周也有一条井字形的滴水池,犹如一条淌在历史中的护城河,滴滴答答,诉说大院的历史。
四合院的大门究竟有没有雄伟高大的门楼,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大门的门槛和门墩都是青石打出来的,爷爷的孙子们经常在门槛和门墩上嬉闹,直将那门墩儿坐的光溜溜地,能耀出娃娃来。
过了天井院子,便是三间正房,爷爷就住在正房里面。
从记事时起,四合院的厢房便分给了三伯居住了,长而宽阔的甬道将那厢房一分两半,三伯们便住在甬道两旁的房子里,一半用来做饭,一半用来睡觉。甬道两旁的房子,清一色用雕花板墙隔着,门窗户扇都雕着各色各样的花。但究竟是些什么花,却一点也记不得了。
四合院西边的房子分给了有红太爷一门。从我记事起,就被扒掉重新盖了三间矮房。父辈们却将那房称之为西门口,也不知道四合院以前是不是真的有个西门;四合院东边的房子分给了六叔一门,只是六叔将那原本开向西边的门封了,又从东边重新开了门进出,后来又在侧面新盖了三间正房,又在门前辟了一个小场院。小场院侧面就是寨子顶,寨子顶小巧玲珑,山腰上有土地庙,山顶上长着大青石皮,还长着铁匠树,树叶冬天不落叶,树叶是几百年不死。
不上学的时候,我们三五成群地爬到寨子顶上去,演武侠小说里的对打戏,折几根树枝,掀几块石板,嘿嘿哈哈,打得异常激烈。打到兴起出,我们也会推开码在山顶上的石,暗暗运气,然后一掌将石头推落山崖,眼看着巨大的石块儿从山顶飞过山腰,掠过树丛,从山脚的梯田里一级一级往下跳,不断变换着路线,激起地里干活的人群不断发出的惊叫声,最终会落到山沟里咚地一声停了下来。有时候,石头不长眼,会飞到山下的学校里去,眼睁睁看着石头打着旋飞过院墙,在巨大的操场上降落,砸在软绵绵的野草上,星期一的时候,老师照例会让我们站在院墙根儿上晒太阳,看谁头上流的油汗最多,便让谁将石头从操场搬走。
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从寨子顶直冲下来,然后在六叔门西侧的一堵石崖上短暂停留,比赛着用轻功降落,木棉花一样轻盈如云朵般跳下来,却总是如没蒸熟的蒸馍一般硬挺挺落到地上,大腿小腿震得大半天都麻酥酥的,到袋里反倒生出十分美妙的感觉。
四合院的正房住着爷爷奶奶。只是我从来就没见过奶奶。父亲说,奶奶姓郭,奶奶过世时,我和三伯家的一个女儿都还没出生呢。
院子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但在童年的记忆里,却是我们这些孙子们的天堂。
天井院子里,有两根粗壮的圆木柱子,平日就长在一对儿光溜溜的八卦墩上,撑起一道宽阔的廊檐,我们这些还穿着破裆裤的孙子们,便常常抱着这光溜溜的柱子转,一边转着,一边支离破碎的唱着哥哥姐姐们从学校里学回来的儿歌。不唱歌的时候,我们便坐在天井院子里抓石子,小石子大多是用小瓦块儿砸成梧桐子大小的六角形,一把正好能将六七颗石子全抓起来。抓石子水平最高的是三伯家的三女儿,手掌阔而手指苗条,将几颗石子儿耍魔术一样玩的十分顺溜,让我们十分眼气。
有时候,我们这些孙子们就跑到院子外面伸拳踢腿,变换着各种姿势,一些大点的哥哥们,甚至能从门前一丈多高的石槛上飞下去,轻轻地落到场院前的斑竹林里,还保持着飞的姿势。有的姐姐们,还会潇洒地杨着手,斜拉一根大斑竹上飘下去,时常将那胖乎乎的棉裤磨成了烂裆裤。
闹腾的实在不像样儿了,爷爷就慢慢走出来,穿着一件青色抑或是暗灰色的长布衫儿,站在门前,咕儿咕儿吸着水烟,爷爷的水烟袋长着一根黄亮黄亮的长嘴巴,爷爷每吸完一锅子,总要将那烟锅子取下来,在石门墩上“挷挷挷”地磕,将水烟屎从水烟锅里磕出来。所以我们都很害怕爷爷,总担心爷爷不高兴了,会将那烟烟锅子砰地一声敲在我们脑壳上。然而,爷爷却从来没用水烟锅敲过我们,反倒是一些捣蛋的大孙子们,却常常趁爷爷睡着了,将那水烟袋偷出来,放进嘴里使劲一吸,天啊,一肚子苦水噗嗤一声被吸进了肚子,火辣辣的苦与疼,连那泪水珠儿,都苦的掉不下来了。
童年的记忆里,爷爷总是喜欢吃糊汤,糊汤里总是要拌一些用红薯叶子做的酸菜。爷爷的门前,似乎总有一堆吃不完的红薯藤儿,风干着堆在那儿,做饭的时候,便将那红薯藤儿扯下几片干枯的叶子,用水泡开搅到湖塘里。有时候,爷爷也从地里拔出几棵刺芽儿菜,连着白而长的根,用水冲的干干净净的,再放一星儿盐花儿腌着,就成了一盘好菜。
除过经常吃的糊汤之外,爷爷偶尔也会吃上一顿面条。
“丫头”。
吃面条的时候,爷爷总喜欢将我喊过去。爷爷一大堆孙子,就数我和三伯家一根妹妹个儿最小,所以爷爷每次吃面的时候,总喜欢喊叫我两个小娃过去。爷爷真是老糊涂了,明明我是个男孩儿,却偏将我这个孙子也叫成了丫头。
丫头就丫头,不过爷爷的面条真好吃。爷爷吃的面条总是盛在一只特制的小瓷白碗里,光溜溜地,洁白如玉,而且总能将面条的香气都能从碗肚子里漏出来,每次我都连面汤都吸溜吸溜喝个精光。很多年以后,我偶然从三伯家里发现了那只小白碗,却发现只有巴掌大,碗口里面的釉子炸开了很多裂纹儿。临走时,我偷偷地将那只小白碗儿带走想珍藏起来,但却在一次搬家中不慎摔碎了。
爷爷在我五岁半那年的腊月里过世了。
爷爷过世那天晚上,我就睡在爷爷的土炕上。后辈们的哭泣一点也没有将我吵醒,儿时的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大人们的忙碌和悲伤,只管在院子里疯玩儿。
爷爷埋葬的那一天,天下冻雨,在地上覆了一层透明发亮的油光凌,筷子掉在地上,很快便冻住了,连我和三伯的小女儿好不容易捡来的鞭炮也冻在地上不能动了。于是我和小妹妹便呜呜地哭着,缠着父亲们要鞭炮。
爷爷被埋葬在屋子后面一座小小的山丘上,风水先生说,这座山长的像一头狮子,爷爷长眠在狮子的腰上,会保佑后辈们世代平安。
爷爷临近去世那年冬天,二伯父将一家大小都带回老家陪着爷爷。那一年冬天,爷爷的火炉异常温暖,我便时常在爷爷的火炉旁大声炫耀着读书,背汉语拼音,将那abcd用粉笔歪歪扭扭写在爷爷的一口大黑箱子上,还和哥哥姐姐们一起钻进树林里,歪歪扭扭地在树身上刻字。很多年以后,当我祭奠完爷爷,偶然来到一棵高大的椴树旁,蓦然发现光滑的树身上,还长着一排歪歪扭扭的字迹,仔细一看,原来分别是大伯、二伯、三伯以及我父亲的名字,显然是爷爷的孙子们小时候淘气刻上去的。又过了几年,当我再去找那颗树时,却发现长树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大树兜儿,那棵树,也不知道被那位伯父砍去盖房用了。
爷爷的老屋子终于还是老去了。
父亲和三伯早已从老房子搬了出去,分别盖了一院子新房子。大伯和二伯也在很早的时候,在异地他乡安了家。这座老房子便慢慢衰败下去。
然而每次回家,总要到这座老房子去看一看。那些早已被拆下来堆在门前的廊檐柱子,被雨淋的黑黝黝的,似乎总也不会腐烂。那两个光溜溜的八卦墩依然孤零零地在院子里的阳光里晒着太阳。有时候下雨,只要一仰头,似乎就有雨滴从早已不存在的房檐上滴下来,然后又从天井院子里的青石板上飞溅起来,一点一滴地,湿漉漉的,打湿童年的眼眶。
慢慢地,爷爷的老房子就只剩下一座矮墙。
又过了几年,连那矮墙也慢慢松软了,鼓铮铮的,像蒸熟的馒头。父亲和三伯有时候没钱买肥料了,便将那老墙土背一些上地,父亲说,老土墙可肥了。果然,父亲和二伯的地便绿油油的,一连几年,都收了个好收成。
又是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和三伯父也长眠于这座曾经的天井院子后面的山根儿上。天井院子是早已成为一片平地了,院子里长出了一棵棵榆树,应该是祖辈们化出来的,护佑后辈儿孙们年年有余吧。
大伯父一家是最早搬出王家大院的,后代子孙都住在黄龙萝卜沟,子孝孙贤,门厅旺盛。二伯父随工作举家迁居商南,开枝散叶,果实累累。现在是三伯家住在曾经的天井院子前面了,高大的瓦房,宽阔的场院,后代的子孙也是很昌盛了。
但无数个梦里,我仍然看到老家的这座天井院子,门开着,天井院子里房檐上的水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变成晶莹透亮的冰溜子了,像一把被岁月凝固的剑,刺破了我无数个眠睡中的旧梦,枕边的夜晚,顿时就湿漉漉地有些温婉而旖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