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迹云踪3】张建文:夏莲/一个让人心疼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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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莲

/一个让人心疼的女人

张建文

夏莲,是我堂嫂子。我记得比我小三岁,可她总叫我老弟。回老家时,我又见到了这位苦命而又乐观的女人。

杨柳河湾,岸柳成行,绿荫正浓,惠风和畅。

绿荫丛中,夏莲正在河岸边洗菜。莴笋、芹菜、青菜,很大的一担。洗好后,她将挑到街市上去卖。这是她的营生,她现时就靠种菜、卖菜讨生活。她把菜一兜一兜地放到水里浸洗,然后整齐有致地摆放在菜篮里。

菜已码得老高了,她还在继续洗,将河水激起一圈一圈的波纹,波纹上跳动着金色的阳光,在她的前方扩散开去。

我就立在她的身后,与她寒暄闲聊。我的目光盯着那渐渐荡开的涟漪,思绪很自然地就回到了从前。

从前,也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夏莲嫁给了与我同年的堂哥。堂哥是军人,高高大大的。结婚后就要转业退伍了。那时候,农村女子最愿意嫁给军人了,因为退伍可转业为工人,工人是最吃香的。

夏莲来了,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后生们都说我们村里还没出现过这么漂亮的女人。记得闹洞房的那个夜晚,人们把院坪里的积雪都踩化了,谁都想一睹夏莲芳容,然后再去做那美滋滋的梦。我想,梦里定会出现夏莲一样的新娘。

闹洞房也是有组织有领导的,要成立临时委员会。其时我已是中学教师,自然纳入委员之中。我一开始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夏莲,你这么漂亮,为什么就不考虑考虑要嫁给我呢?”

堂哥踢了我一脚:“你也配么?”

夏莲一脸的笑,像荷花,是那种让朝露滋润过的粉红色的荷花。她说:“我一进村第一个就认识了你。可是你那么秀气文弱,能压得住我吗?”

哇,全场哗然,大家都盯住我傻笑。也真是的,这不搞反了么?怎么倒闹起我来了?我便回击夏莲:“美女爱英雄,嫂子自然喜欢威猛的男人哟。”

诚然,夏莲很爱堂哥,爱得很深很深,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堂哥更爱夏莲,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只想贴在心口上。

可我堂哥居然是个大浑蛋,谁也想不到他退伍主动要求回农村,还说工资与工分不就差那么一个字。我当时就给了他一巴掌:“你这就配得上夏莲么?”

这家伙竟嬉皮笑脸,附耳对我说:“你不知道你嫂子有多撩人呃。”

气死我了。我扭头便去找夏莲。夏莲说:“他是想能天天在一起,这也好呀。毕竟我是嫁给他人,不是嫁给他的工作。他肯为我而放弃他的前程,还能说啥呢?”

简直不可理喻,原来是一丘之貉!

他们就白天一起劳动,晚上一起参加大队的文艺宣传队,唱呀、跳呀,快活无忧。他们都是生产队里挣工分最多的人,双双连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小日子还过得挺滋润的。

可遗憾的是,结婚两三年了,夏莲依然那么苗条,体态没一点儿变化。人家后结婚的,孩子快有两岁了,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婀娜多姿和青涩的矜持,一个个丰乳肥臀圆滚滚的撩人眼目。夏莲也着急,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秘方偏方交替用,可就是没动静。她就忧郁,担心自己真的没有生育。她知道丈夫更想要孩子。可堂哥只是安慰她,她就越发难过,以致日渐消瘦了。堂哥心疼了,把她抱在双膝上:“你这样,我宁愿不要孩子。”夏莲很感动,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丈夫,当然也不甘心,她不相信自己是个不健全的女人。她对丈夫说想到大医院去。堂哥就把自己心爱的手表和单车卖了,陪夏莲去了省城一趟。

回来时,情况全变了:夏莲一身的轻松,堂哥满脸的忧郁。

堂哥说我怎么就不想想当兵的会也有问题。夏莲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医生说了,很快就会有的。”她把“有”字说得很重很重,然后又把那大大咧咧的欢歌笑语尽情地渲染到每一团空气中去。堂哥要吃药,她不让他去买,她总是乐颠乐颠地就给买来了,仿佛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一样。她说这都是娘们的事,大老爷们就不用操心了。

半年后,夏莲无意地说了一句“今年的杨梅怕是要熟了吧”。堂哥听了一愣,好像又立刻明白了什么,火山爆发似的大声嚷嚷起来:“熟了,杨梅!杨梅肯定熟了。”当天他就跟生产队长请假,到十几里外的杨梅山摘杨梅去了。可是还没到晌午,就传来了消息:堂哥被摔伤了。后来送到县人民医院,一个晴天霹雳把夏莲炸昏了:堂哥脊髓骨摔断,中枢神经断裂,腰部以下全部瘫痪。夏莲醒过来,撕心裂肺地恸哭:“我该死,是我对不起你,我为什么要提杨梅的事呢!”

以后,我可怜的堂哥懵了,无神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一整天也不会动一动,任何人来了他都像没有知觉。只有夏莲面对着他坐着的时候,他的眼眶里才盈满了泪水,但始终也没让流出一滴来。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夏莲就流着泪紧紧地抱着他。他也一动不动。

夏莲忙里忙外,既要挣工分,又要照顾他,累得不成样子。每当夏莲一转身,堂哥就掐自己的大腿,没知觉,就扯自己的头发。

夏莲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就睡得很香很香了。”

不说还好,这一说使得堂哥从受伤以来第一次嚎啕大哭起来。哭过以后,他就平静地说:“夏莲,你应该是享受幸福的女人。我不能给你幸福,我是个不中用的人了,还要拖累你。你还这么年轻。我们离婚吧。”

夏莲兀地翻身坐起:“你想都莫想,这还是夫妻吗?”

“可我们名存实亡。”

“非做爱就不是夫妻?那是畜生!”夏莲就安慰说,“别瞎想,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都好几年了,何况,我们很快就有宝宝了。”

可是,祸不单行,上天偏要将灾难降临到这个苦难的家庭。也许是过分操劳,也许是营养不良,也许……夏莲流产了。这雪上加霜,他们又怎么撑得过去?这意味着他们永远没有孩子了。

又一次伤痛过后,夏莲像出水的荷箭,又昂起了头。她对丈夫说:“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的。”

堂哥听了一笑。笑声惨白。他曾对人说过,领养孩子当然可以,可亏的是夏莲呀,怎么能叫她守活寡?于是他几次绝食、自杀,以此来逼迫夏莲离婚。每每最终都是哭闹着抱做一团。因为说劝没有用,夏莲也就用了绝招:你绝食她也绝食,你自杀她也自杀。

后来,夏莲领养了一个孩子,还设法买回了一台电视机,她希望减轻丈夫的寂寞和孤独。堂哥原本就是个硬汉子,他觉得不能再逼迫自己的妻子,但总该做点什么。当兵前,他就跟父亲学得一手铁匠活。在他的再三要求下,夏莲就帮着在他的床面前建起一个铁匠铺。堂哥伏在床边掌钳,夏莲抡大锤。此情此景,谁个见了不心疼不叹息?几多心酸,几多磨难。夏莲把那些刀啊剪啊锄啊镰啊挑到街上卖了换成了钱,他们的汗水里才融进了一丝丝的笑意……

在孩子十岁的时候,我的堂哥还是含恨而去了。夏莲伤心欲绝,哭得死去活来,她觉得是她的不幸夺去了他的一生,这辈子她都将活在愧疚的世界里。

自然,有人劝她改嫁。一些颇有身价的男士也向她求婚。我也几次劝说她,不要太固执拘束了,应该放得开,才不到四十岁呀,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大胆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谁都会支持的。我说得一套一套的。

夏莲对我的劝说总是耐心地听,待我说完,她总是笑,然后说:“我想嫁给你,行吗?”

“别开玩笑了。”我想我早为人之父了,就说,“嫂子,你不能再苦了。”

她轻轻一吸气,很美地一扬头,说:“不苦。有你堂哥深爱过,有这么多人看得起,值了。我儿子也快大了,这心里呀,还甜着哩。”

她儿子大了,却并没有给她带来甜蜜,而是揪心的痛。也许是嫂子太溺爱了,她儿子上中学后就变得稀里胡涂,不上进,只学坏。从离开学校到他二十岁就三进局子了。前两次被关押的时间短,夏莲把辛辛苦苦多年的积蓄都拿去赎孩子了,她怕儿子受不了那个苦。可儿子不思悔改,竟吸毒贩毒了,被判了五年刑。

刑满释放那天,夏莲把儿子接回家,给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她看着儿子吃过后,就说自己累了,先去休息了。

不久,儿子想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就去敲妈妈的门,门闩着,怎么也喊不应,觉得不对劲,就撞开了门:夏莲喝过农药了!幸亏及时送进了医院,夏莲从阎王爷那里报过到又回来了。

在医院里,夏莲的儿子跪在她的病床前,我还是重重地搧了他两耳光:“你爸因为太爱你妈,不当工人要当农民,我给了他一巴掌,你个忤逆子是这么害你妈,只给你两巴掌,真不解气。你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你个忤逆子从小体弱多病,没有你妈早就没有你了。那次你住院你妈没天亮赶回家向亲友借钱,一脚踩空掉进水塘里差点淹死……你……你!”我说不下去了,就把他妈喝药前写的遗言拍在他手里,“你给我读,大声点读。”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读着:“儿呀,你也许还有下次,可妈没有下次了,妈不敢再看见你进监狱了……”

我扬手又要打他,被夏莲止住了:“打有什么用呢?那只是痛在皮上。今后的路就让他自己走吧。我已经死过了,不想再看到他。老弟呀,让他起来吧。”

“不!妈妈,我再没有下次了!”她儿子匍匐不起……

水波悠悠荡开的涟漪渐渐平息,我的思绪也被抽了回来,因为夏莲停止了洗菜,蹲在那里,饶有兴致地斜眼看着我:“你看你看,都多大年纪了,还那么痴迷迷地只管盯住我看,当初我就说要嫁给你,你以为我开玩笑,现在后悔了吧?”

“谁说不是呢?”我想夏莲拿我开玩笑,也就附和着说,“谁叫嫂子永远都那么迷人呢?”

“我想也是。”她就那么自信地笑着,“不过也只在你的眼里——也不愿搭把手?”我赶忙帮她把菜篮提上岸来,一边说,“嫂子该歇着了,劳累了一辈子。”

“还好。这人呀,只要有奔头,再怎么的,也不觉得劳累,活着也就有滋有味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她儿子,三年来还真的是脱胎换骨了。夏莲叫儿子做点什么正事,他就学理发。后来夏莲东挪西借来本钱,她儿子就在镇上开了个理发店,手艺还不错。现在已二十八岁了,居然还谈了个女朋友,准备年终结婚了。

我就说该让他们年轻人去打拼吧。夏莲说:“当然。可是他们的肩膀还是太嫩。他讨老婆要钱,得靠他自己了。我做娘的也该给他砌间房子呀,我想把老屋翻建成新房。以后添孙子了,我还得摆上几桌吧。老弟你是知道的,样样都要钱啊,我想歇也不能歇呀。”

我有点酸楚,虽然她总是那么自信和快乐。

她挑担要走,我拉住她:“就不多聊会儿了?”

她狡黠地笑:“这时候来拉拉扯扯的,当初就怎么不使劲?”

我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嫂子吔,当初,我有机会吗?”

“好像也是。”她一脸的顽皮,“那就放手吧。还能聊什么呢?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家,为了这个家,别忘你我他。”

夏莲挑着那担青青的菜,晃晃悠悠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在心里嘀咕:别忘你我他,啥意思呢?唉,好一个叫人心疼的女人!

【作者简介】张建文,号西溪渔夫,1953年生,大专学历,中学教师,中国作家创作协会会员,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谷丰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长篇小说《烟柳寒水》、散文集《雨迹云踪》等作品,被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授予“改革开放三十年百名文化贡献人物”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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