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提升】针刺究竟补泻了什么?
针刺法及其背后的理念,基本可划分为两类:补泻与对症。相较而言,补泻刺法的后世发展成熟多样,也更得到历代医家的重视。时至今日,在统编《针灸学》教材及针灸相关工具书中仍可见这一偏倾的痕迹。临床运用中,针刺补泻法也始终备受关注,于经典补泻刺法的基础上,又衍生出愈渐丰富的种类,其根源多不离补泻之基本要义。然而补泻法的壮大并不等同于针刺技术的发展,反而过于繁复的操作给质朴的体表疗法披上了层层神秘外衣。故而回归经典,返璞归真,客观看待古人的记述犹显必要。
补泻刺法于《黄帝内经》中并未形成十分严整鲜明的理论体系,而更多的是对其理念的描述,赵京生从所刺之处的部位与脉象两方面对此概括。或有如“补方泻圆”之类内涵天圆地方动静阴阳的文化动因,而对补泻之法的形象说明。
纵观补泻法的发展,于早期周秦时,成形的补泻手法包括开阖补泻、迎随补泻、呼吸补泻等;至隋唐五代,则在《黄帝内经》基础上,进一步衍生、丰富出补泻刺法的各类运用方法,如留针时长,据四时与时日而用补用泻的方法等;而明代《金针赋》所发展出的补泻八法等,可视为补泻手法之丰富的重要标志。
补泻刺法发展到今天,于第9版统编《针灸学》教材中,对其原则描述如下:
“补虚泻实就是扶助正气,祛除邪气……'虚’指正气不足,'实’指邪气盛。虚则补,实则泻,属于正治法。”
而毫针补泻手法的种类,第9版《针灸学》教材中有捻转补泻、提插补泻、徐疾补泻、迎随补泻、呼吸补泻、开阖补泻、平补平泻、烧山火、透天凉等九种之多。
不难看出,自《黄帝内经》伊始,针刺补泻被演绎得说理性渐强,种类样式愈加丰富;且大多以“气”为认识、诠释的媒介,对于补泻的结果,有些甚至清晰确凿得令人难以置信。
但问题在于,补泻是对刺法而言,与临床关系最为密切。面对这类描述与认识,施术者或靠自身体悟,通晓其义,而以自己的体会运用于实践;或不明其义,仅一味刻板操作,而难解操作之缘由。然而能准确“体悟”者又有几人?懵懂地照本宣科又怎能保证手法尽达古人经验之初衷?
补泻,本是最密切关联实践的概念,这种玄化的情形,实在不利于对其思想的运用与发展。我们亟需以质朴的语言明了,针刺补泻究竟是在说什么。
当古人说“补泻”时是在说什么
补泻刺法起源于《黄帝内经》。通过集中梳理《灵枢·九针十二原》《灵枢·官能》《素问·离合真邪论》等三篇中有关补泻较为完整的论述,提出《黄帝内经》中补泻刺法的两个操作特点及其立意:
①(补泻刺法)是对应着病证的虚与实的外在表现特征而制定的;
②(补泻刺法)是基于对发病机理的朴素认识。
这两个特点中,后者是对古人思想的解释,而前者,才是直接关系临床运用的本质阐发,也是我们探讨这一问题的关键。
基于这样的认识,补泻之本质实为:所谓补法,就是对于体质较虚、呈现衰弱征象的受术者,进行轻微徐缓的刺激;所谓泻法,就是对于体质偏盛、呈现亢进征象的受术者,进行强劲有力的刺激。
早在1954年的《新针灸学》中,朱琏就已提出:“如治疼痛、痉挛等症,说是'实状’要'泻’,给予镇静和缓解,这相当于我们用的抑制法;如治虚脱、麻痹等症,说是'虚状’要'补’,给予激发和解除过度抑制,这相当于我们用的兴奋法。”这一论述已较贴近可实用的补泻真谛,只可惜西方医学与中医思想维度有异,纯粹从抑制与兴奋的角度理解补泻难免失当。
总而言之,以朴素的语言所论之补泻,使其要义更贴近“用”的层面,更能体现出补泻的实际价值所在。而后出各类花样翻新的手法,实万变不离其宗,只要秉承着这种根本的顺势思想,补泻刺法的创意可以说是无穷的,但应认识到,这些华丽面纱所覆盖的都是同一张面孔。
补泻刺法所以会经历特别丰富的创新,并遭受了过度诠释与过度强调,其部分原因在于对“补”与“泻”二字的语言上的解读。所谓“补”,即补充之义;所谓“泻”,即卸除之义,二者都存在着某物相对某种容器的空间位移关系。在此文义的影响下,补泻刺法颇富神秘气息。那么,随针刺被纳入与放出的是什么呢?
热闹的背后:气
《灵枢·九针十二原》对补泻的论述如下:泻曰,必持内之,放而出之,排阳得针,邪气得泄。
补曰随之,随之意若妄之,若行若按,如蚊虻止,如留如还,去如弦绝,令左属右,其气故止,外门已闭,中气乃实。
不难发现,隐约看去,补法最终要保守“气”,而泻法则要排出“气”。顺着这一思路,难怪后人常执著于对补泻中纳入与祛出气的追求,就算不解气为何物,也硬要拉拢些针刺中相关的反应来迎合气的概念,而难明补泻刺法的本意所在。渐渐地,既玄化了补泻刺法,也神化了气。
《灵枢》对补泻的这一描述,二分而论,一半是实践中真正应留意的“法”;另一半只是古人基于当时的认识,对此法所以有效的解释之“理”,与实践关联甚微。这种以气论理的现象,体现了《黄帝内经》时期的思想和语言特点,应认识到,古人并非在今日自然科学视野下用现代语言载述经验,他们的一切理解,都立足于那个气一元的世界。
补泻并非多样而神奇。
因此,将补泻与对症称为两种并立的针刺之法实不为过,在古人最初始本义中,二者的地位关系不过如此。
古汉语的精炼,局限了表达,却释放了理解。这种特点成就了寥寥数语尽言天地道理的画面。在今天,宜认清这一特点,避免望文生义的玄化,跳出现代思维模式和语言习惯的樊笼。
从某种角度讲,古典经文是不能进行直接的现代翻译的。但不可翻译不等于不可破译,关键则在于区分观念论述与经验记述,进而辩证地解释不同性质的内容,避免过度诠释或以经解经的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