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国华:石碾子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石碾子
孙国华
过去,在农村,几乎每一个自然村里,都会有几样公共设施,供村里人使用,石碾子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村子大一点,常常会有两个这样的石碾子,一个在村子东边,一个在村子西边。条件稍好一点的村子,会在石碾子上盖一座简易的房子,我们这里人叫它“碾道”。“碾子”因为有了房子的缘故,就变成了“碾道”,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因为房子里有石碾子,石碾子下面是一个又圆又大的磨盘,磨盘下面是一条道,碾道是一条悠长的道路。
碾道,就是村子里的岁月。
那个时候,十里八村是没有电的,没有现代化的加工设施,人吃马喂,所有的食物、饲料都是用这石碾子碾出来的。碾道,在农村的日常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碾道一般很简陋,只是能够遮风避雨的房子。自然是土坯砌墙。在墙上掏一个洞,算是窗户,再留一个门口,也不必安装门框,门,因为时常还有驴呀、骡子之类的牲畜出入。房子里面的某一处,会挖一个小一些的洞,不通透,用来放置煤油灯的,人们叫它“灯窝”,晚上照明用的。房顶用麦秸秆之类苫房,经济、耐用。
碾道平时是比较清闲的,很少有人使用,常常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地方。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大都有过这方面的记忆的,村子里的场院和碾道,是孩子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村子里的碾道,几乎就是孩子童年的记忆。那个时候,农村家里的口粮有限,一年之中,到碾道几次,都是有数的。平常素日看见谁家到碾道碾米磨面,会觉得很不寻常,那一定是家里有事发生。平素里碾米磨面,几乎都是红白喜事。有人家结婚,叫做“红”事;家里的老人去世了,叫做“白”事。无论红白,都是大事情,亲戚朋友、街坊四邻都要参加,即便是村子里再贫困的人家,在这样的事情上也绝不能马虎,既关乎守不守规矩,也关乎面子问题。
无论是新的开始,还是老的逝去,仿佛一切都从这碾道开始的。
碾道的清闲是相对的,作为村子里必不可少的公共设施,自然有它存在的价值,是缺不得的。缺了什么,碾道也是不可或缺的,不去转动它,山里人的日子就停滞了。
无论平时的日子怎样拮据,每年的腊月,借也好,积攒也好,家家户户都要都要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粮食,拿到碾子上轰轰烈烈地碾上一回。在石碾子一圈一圈的转动中,旧的时光消失了,新的日子一步步走来。逝去的,走来的,都一点点刻录在不停转动的石碾子上。
也许,在一年的腊月里,碾道是村子里最为热闹、繁忙的地方。也许,对贫穷的山里人来说,那是一年里最为快乐的时光。忙忙碌碌清清淡淡一年到头,总得过一个丰盛而快乐的春节,人们总是会想办法去准备一年里最丰盛的食物的。
对于碾道,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每年腊月这一段日子。
一进腊月门,家家户户就开始准备过年了。除了赶年集,买年货,就是碾米磨面。碾米磨面是一个力气活,可是,进出碾道的常常是女人和孩子。碾道里面难得看见青壮年,这是对的,碾米磨面虽然是一个力气活,然而需要耐力,需要精细,还需要一些技术。把麦子撒在磨盘上,用笤帚均匀地摊开,推着碾子,一圈一圈碾压。麦子在碾子的碾压下裂开、变碎,推碾子的人需要一边推,一边用笤帚整理。厚的地方要摊薄,薄的地方,要往一块集中一下,有的地方散开了,就要归拢一下。一圈一圈的碾压,一圈一圈地整理,麦子在磨盘上一点点变成面粉。女人开始用“箩”来“箩面”。把那些已经粉碎了的麦子收到箩里面,在“笸箩”上箩面,已经磨成面粉的漏下去,粗的颗粒留下来,放到磨盘上继续碾压。这需要技巧。箩在女人的手里均匀地,一圈一圈地摇动,雪白的面粉在女人的手中纷纷飘落,女人的头发、眉毛、脸颊都变得粉白。一会儿,身子热了,脸红润起来,鼻子尖浸出细细的汗珠,一张俏脸白里透红。那是这一繁重的劳动过程中,最具美感的场景,是一种创造美,韵律美。在女人那极具美感的动作中,麦子变成了雪白的面粉,清贫的岁月将在有白面吃的日子里,变得格外美好。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些日子,我们几个孩子轮换着推着沉重的碾子,在那个圆圆的磨盘上,一圈一圈地行走,像是没有尽头的岁月,怎么也走不出那个圆圆的碾道。可是,看见那一粒粒麦子在碾子底下变碎,在母亲的手里一箩一箩变成雪白的面粉,心中就升起了一种欲望。似乎看见了母亲掀开锅盖,热气腾腾的,雪白的馒头出现在眼前。再累,也得推着碾棍,一圈一圈走下去。
一般而言,一个村子里的碾道,一定是这个村子里最古老的建筑,比村子里那棵老树的年龄都长。一代一代人推着那个石碾子围着圆圆的磨盘一圈一圈地转着,碾碎了年年岁岁的口粮,也碾碎了多少人的青春岁月。
似乎是一种约定俗成,推碾子磨磨,主要由女人来完成。很多的女人从流鼻涕时起,就跟在母亲的身后,到头发花白,腰弯了,还在推着那个石碾子,围着磨盘,转来转去。就像一辈子走不出的厨房,围着锅台转一样,把一代一代人,转老了,把一年一年的光阴,转没了。
碾道,似乎是山里女人永远也走不出的圆。
碾子是用石头凿成的。下面是一个又圆又大的石头磨盘,在磨盘中间凿一个圆孔,安一个“轴”,在磨盘上安放一个又长又圆的石碾子,固定住轴上,在石碾子的另一端安一个“碾棍”,人推或者牲畜拉。人也好,牲畜也好,围着碾道转,一圈一圈地转,像一个古老的迷宫,走不出,却又充满了诱惑。
碾子是石头的,磨盘也是石头的,石头与石头相互琢磨着一个个悠长的日子,一圈圈记录着清贫与苦难。石头是坚硬的,堪比山里人的骨头。任何坚硬的日子,都会在不断行走的光阴里,被碾得粉碎。
现在,再偏僻的山村里,也见不到那曾经的碾道,也听不见推碾子那沉重的脚步,女人和孩子再不用围着圆圆的磨盘转圈了。那些石碾子,成了旧时光的见证。
辘轳井
那是属于山里人的。
同碾道一样,辘轳井也是每个自然村里必不可少的公共设施。只不过,辘轳井是属于山里人的。那些自然条件好的平原农村,家家户户都可以拥有自家的水井,山里不行。山里水位低,只能打深水井,一个村子只能打一口。
水井很深,只好在井口上架一个辘轳车,将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拴在辘轳车上,另一头拴一个水桶,摇着辘轳把,把那个水桶摇上来,再放下去。山里人的日子就系在一根长长的绳索上面,辘轳车,就是一部时光机,记载着山里人全部苦难的日子。
我曾经以此为题目,写过一首散文诗:
老井
村头,老井。
井口上那架辘轳车,是村里人全部的日子。
摇啊摇,从青丝到白发。
村里人,摇了一代又一代。
井,那么幽深。日子,那么悠长。
……
在我们这里的山区,没有自来水,山里人,山里的牲畜饮水,都靠从井里提水。辘轳井是古老的,但现在仍然在用,那已经被绳索勒出道道伤痕的辘轳车,仍然在吱吱呀呀地摇着,摇着山里艰难岁月。
我曾经在西部山区的一所学校住过几天。学校外面的不远处,就是一口水井,从窗子就可以看见那架辘轳车,站在井口上,像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
山区的冬天很冷,滴水成冰。打水的人尽管已经很小心了,还会洒出一点水,井口边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每一个前来打水的人,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滑到,把刚刚打上来的水洒掉,更怕掉到井里。可是,我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天傍晚,都会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挑着一付水桶来挑水。一根长长的扁担,两头各挂着一个大大的水桶,挑在小女孩那弱小的肩头,是那么不协调。她来到水井边,把扁担放下,两个水桶并排放在井边,然后,摇起辘轳车,一圈一圈将缠绕在辘轳车绳子放下,待水桶在水井里装满水后,再一圈一圈往上摇。她瘦小的身子比那辘轳车高不了多少,她两手摇着那辘轳把,一圈一圈地,吃力地摇。身子努力往前倾,把全身所有的力气都压在一双手。辘轳车一圈一圈慢慢摇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痛苦的呻吟。我在屋子里看着,胆战心惊,生怕她一不小心,或者一时力气不济,连人带水桶都掉进井里。直到看见她一桶一桶装满了水,挑起满满两桶水,摇摇晃晃地向村子里走去,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在山区的农村里,推碾子磨面一般是女人和孩子们的事情,而挑水则是男人的事。可是,为什么这个小女孩独自一人挑水呢?
学校的老师告诉我,那女孩的家里一共有四口人,哥哥和父亲出外打工,母亲常年有病卧床不起,屋里屋外的事全由她一个人承担,本该由男人做的事情,就压在了她的肩上。有时候,刮风下雨下雪天气不好的时候,邻居们会给她家送一桶两桶水,可是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加之这个孩子好强,轻易不肯别人帮忙。
井口都是用青石板砌成的,坚实、粗糙。一般而言,井口边上还会放置一个大大的石槽,那是用来盛水饮牲畜的。山高缺水,牲畜的饮用水大都是靠井水来解决。
那个又长又宽的石槽,已是满身沧桑了。原本棱角分明的石槽,如今已经被消磨的非常光滑、圆润。那些纵横交错的凿痕,已经被抚平,想来那是岁月的杰作,也是牛羊驴马等牲畜千百次的接触,留下的印迹。看来世界上再坚硬的东西,都会在光阴面前俯首称臣。
每到夕阳西下,橘红的暮色将山村笼罩的时候,在山里劳作了一天的农民,就会赶着牲畜,来到水井旁边,那些牲畜们就很自觉地笼到石槽旁边,等待主人将水打上来。农民摇着辘轳车,把长长的绳子放下,然后“吱吱呀呀”地把满满一桶水提上来,“哗哗”地倒进石槽里。清凌凌的井水在石槽里激荡,溅起一些晶莹的水花,发出一种诱人的声音。那些牲畜就把嘴伸进石槽里,以它们各自特有的方式,喝他一个痛快。一个牲畜不喝了,另一个牲畜也离开了石槽,农民也不用牵着,自己背着手在前面走,喝足了水的牲畜就乖乖在后面跟着。喝足了,还要回到家中,家中才有美味的饲料。
我曾在那架着辘轳车的水井旁长时间盘桓,曾经被水井那沧桑的样子所感动。辘轳车是用几根很结实的木棍架在井口上的,一个粗大笨重的辘轳车,是用更加结实的木头镶嵌而成。一根很长很粗很结实的绳索,密密麻麻地缠绕在辘轳车上,经年累月,那辘轳车已经被那些绳索勒出了一道道很明显的沟痕。即便是生手,只要你把辘轳车摇起来,那些绳索就自然排列起来,一圈一圈井然有序,或升或降。那辘轳把是铁管制成,早已经被磨得明光锃亮。坚硬如钢铁,也经受不住岁月的消磨,经受不住那些长满老茧的手的摩挲。
那井口边上的青石板,更是被消磨得伤痕累累。想必当初刚刚铺就的时候,一定是平展而色泽鲜明。现如今,井口的石板已经辨不出旧时的模样,残损不堪,凹凸不平。一定是那些山里人坚硬的脚掌磨损的,井口边上,摇辘轳的人双脚落地之处,已经磨出了两个深陷的脚印,像好莱坞大道那些清晰的足迹。只不过,这两个脚印是印在大山里,印在大山深处一个小山村的井口边上,是由山里人千万次踩踏而成。它所承载的更加沉重,所蕴含的更加厚重,给人的感慨更多。
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来到井口打水,双脚一定会踏进那两个深陷的脚印里。那是一种最标准的姿势,最稳妥的方式。人们将水桶提上来,放下去;放下去,再提上来。日子就在这一上一下中悄悄溜走了,而光阴的痕迹就刻在不停转动的辘轳车上,深深烙印在脚下那印痕里。
我曾尝试着将两只脚放在两个深陷的脚印里,感觉是那样踏实,仿佛有一种很强的力气从双脚贯穿上来。站在井口边上,头不晕,眼不花,双腿也不发软。即便从来没有摇过这样的辘轳车,从来没有在这样深的水井打过水,双手也不会颤抖。是脚底下那两个脚印千百年深厚的积淀,还是来自大山深处的地气,让我有如此的力量与胆魄呢?我说不出。我只觉得自己站在那架满目苍桑的辘轳车面前,被深深震撼了。
山里的辘轳车,已经成为了一种贫穷、落后的象征。那种蕴含在意象里的美感,因为贫穷落寞而大打折扣。这个使用了成百上千年的辘轳车,理应像那些石碾子一样,陈列在博物馆里,作为一种承载与展示,承载着往昔的光阴,展示岁月的艰难。可是,在我所去过的山区,有许多村子里,那些古老的辘轳车,仍旧“吱呀吱呀”地转动着,转动着那些遥不可及的日子。
古老的辘轳车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些贫穷的岁月收集起来,藏进历史的深处。
孙国华,中学语文教师。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儿童文学》、《小品文选刊》、《四川文学》、《意林》、《语文报》、《电影报》等报刊,有作品选入高考模拟训练试卷,选入多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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