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大英帝国曾经搞定全球,却永远搞不定小小的爱尔兰?
这个问题的更好表述是,为什么爱尔兰接受了英国的语言,却拒绝了英国的统治。
从表面上看,这两件事是相悖的。人们常常认为,语言是现代民族的核心特征,语言和民族意识是捆绑销售的。然而爱尔兰用自己的历史说明,这两件事没有必然联系。
语言同化是强权的产物,民族觉醒是弱者的选择。正是这种主动选择带来了爱尔兰的独立。
在看待历史问题的时候,我们有一种很强的思维惯性,那就是喜欢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强国,代入统治者的角色,同时把弱者当做客体,忽略它的活力和能动性。这种视角其实是片面的,对于决策者更可能带来危险的后果。因此在我看来,应该试着从“弱者”的角度思考。
对历史爱好者来说,这句话是建议;对学者来说,这句话是要求。
这篇回答将以爱尔兰为线索,讲述19世纪欧洲的各个弱小民族,如何发生了“民族觉醒”,以及怎样从不可一世的各个欧洲帝国当中破茧而出。
本回答分三个部分:
其一,关于12-18世纪欧洲的第一波“民族觉醒”,以英、法、德、西、葡、意、丹、瑞、俄、波为代表的大国,通过对抗中世纪文化共同体,逐渐勾勒出了自己的身份意识。
其二,关于19世纪欧洲的第二波“民族觉醒”,这一波涉及的族群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在前一阶段中被强势文化压制,19世纪开始谋求复兴的民族,包括爱尔兰、普罗旺斯-加泰罗尼亚、加利西亚、捷克、立陶宛、罗马尼亚等;第二类是从这一阶段方才开始形成身份意识的民族,包括巴斯克、挪威、斯洛伐克、芬兰、乌克兰等。
其三,关于19-20世纪“民族觉醒”的后果。顺带说明,“不平衡”而非文化差异,才是塑造民族意识的核心因素。
一、失落之岛:5-18世纪的爱尔兰与欧洲
在今人看来,爱尔兰是个不起眼的国家,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爱尔兰拥有全欧洲第三古老的文学传统(仅次于希腊语和拉丁语),也是现代英语文学第三强国(仅次于英国和美国)。
爱尔兰早熟的文学传统开始于公元6世纪。在同时期“黑暗时代”的欧洲大陆,书写是稀罕之物,而且所有的文本都用拉丁语写成,在当时人们的观念当中,用口语书写(无论是日耳曼语还是罗曼语)是一件荒唐的事情。然而在基督教化的爱尔兰,当地知识阶层在使用拉丁语书写的同时,也创造出了一批盖尔语文本,使爱尔兰成为后罗马时代西欧最早出现民族文学的地区。
由于远离大陆的文化中心,6-10世纪的不列颠群岛成了西欧唯一一个书面领域不完全被拉丁语统摄的地区。从8世纪开始,爱尔兰隔壁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也开始并用古英语和拉丁语进行书写,“七国时代”英格兰的许多君主,例如阿尔弗雷德大王,都是古英语书写的支持者。
然而好景不长,诺曼人的到来扑灭了不列颠稚嫩的文化火苗。
作为天主教西欧文化的新皈依者,诺曼人是拉丁语的卫道士。在1066年入主英格兰后,他们坚定不移地推行“书同文”,把古英语从书面领域驱逐出去。在12世纪,诺曼领主也开始入侵爱尔兰的土地,并且在新土地上采用母国的文化标准。
1171年,随着战争的胜利,诺曼贵族在爱尔兰确立了霸权,爱尔兰的末代“至高王”——各个氏族名义上的共同领袖——让位于英格兰的国王。这一年标志着英国对爱尔兰长期统治的开始,也是爱尔兰地方文化夭折的象征。
然而12世纪对拉丁语来说既意味着最终的胜利,也意味着由盛转衰的开始。在西欧的各个地区,用方言书写的文本开始不断出现。
英语、法语、奥克语、各种德语、各种意大利和伊比利亚的语言都冒了出来。在东欧,古东斯拉夫语也开始和教会斯拉夫语并用。在这一时期,用方言书写仍然很不体面,但不再是笑话。新生的各个书面语开始争夺地位,并且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最早的身份认同。
在13世纪的欧洲最高学府巴黎大学,学生们按照“民族”分为四个学院,分别是“法兰西”、“英格兰”、“诺曼底”和“皮卡第”。其中“英格兰”是日耳曼人的总和,包括整个不列颠群岛、中欧和北欧;“法兰西”是巴黎以南所有罗曼人的总和,包括西班牙和意大利;“诺曼底”和“皮卡第”则是两个省区的杂糅。在13世纪,“民族意识”还几乎不存在,其上限也就是这种极其粗糙的分化。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当中,随着方言书面文学的逐渐发展,特别是16世纪印刷机的诞生,“民族意识”才开始加速形成。
然而问题是,不是每个“民族”都在同步觉醒,有些还尚未开始,有些是被竞争者压制。
奥克语被巴黎方言用阿尔比十字军打垮,加泰罗尼亚语拜倒在卡斯蒂利亚语裙下,立陶宛语被波兰语同样用一场联姻征服,捷克语自觉了承认德语的霸权......英、法、德、西、葡、意、丹、瑞、俄、波等主要语言在15-18世纪的觉醒,是以古典书面语和其它语言为代价实现的。
而我们的主角爱尔兰,还长期活在英语的铁腕之下。从16世纪开始,英格兰加紧了对爱尔兰的征服,而爱尔兰人的反抗也在17世纪的英国内战当中以失败告终。在18世纪,随着专制主义的到来,欧洲各大君主国的权力又得到了空前加强,“附属民族”看上去毫无反抗之力。1800年时,英国连爱尔兰议会这块遮羞布都不愿意保留了,直接宣布把爱尔兰并入大不列颠。1815年的维也纳体系更是确认了英法普奥俄五大国的霸权。
故事结束了吗?不,才刚刚开始呢。
二、我们是谁:19世纪欧洲的第二波民族觉醒
直到1815年,许多“被统治的民族”还没觉得现状有什么不妥。
挪威的文化人用丹麦语,捷克的文化人用德语,立陶宛的文化人用波兰语,加泰罗尼亚的文化人用西班牙语,罗马尼亚的文化人用希腊语,斯洛伐克的文化人用匈牙利语。
爱尔兰的文化人......不,不只是文化人,经过六个世纪的英国统治,爱尔兰的大多数民众都已经改说英语了。
在1830年之后,随着现代化的推进,欧洲涌现出了第二波“民族觉醒”。比起12-18世纪的前一波,这一次觉醒有两个突出的特点:
其一,就是速度之快,声势之猛烈。前一波民族觉醒都经过了几个世纪的酝酿和发展,而这一波在几十年内就发展成型,并且带来了直接的政治后果。
第二,就是普遍表现为弱势民族对于强势民族的抵抗。前一波民族觉醒塑造的身份认同,主要是地方族群对于统一的拉丁语/希腊语/教会斯拉夫语共同体的抵抗,而这一波民族觉醒则是对前一波胜利民族的抵抗和反击。
在西班牙和法国边界上,萨维诺·阿拉纳组建了巴斯克民族主义党,制定了统一的巴斯克标准语。与此同时,加泰罗尼亚语、加利西亚语和普罗旺斯语的“文艺复兴”正如火如荼,当地作家呼吁重拾中世纪以来被压抑的“民族传统”。
在东欧,大诗人普列舍仁和舍甫琴科分别坚持用当地语言创作,告诉同胞,他们说的话不是克罗地亚语或者俄语的方言,而是堂堂正正的斯洛文尼亚语和乌克兰语。
立陶宛神父开始拒绝使用波兰语,捷克精英对德语日益不满,罗马尼亚文人批评希腊语是奥斯曼帝国殖民的象征,挪威知识分子认为有必要改造自己的丹麦口音,去农民那里寻找纯正的语言。
拉脱维亚人用小费敷衍沙皇的警察,以便印刷自己的出版物。斯洛伐克人嘲笑匈牙利王国的教育系统,抱怨说马扎尔语根本没什么可读的作品。医生隆洛特写出了《卡勒瓦拉》,让芬兰语在19世纪有了第一部自己的民族史诗。
在身份认同上,爱尔兰人不输于上述任何一个民族,而且他们受到来自英帝国的歧视和迫害远胜于以上每个族群——在1840年代的大饥荒中,爱尔兰几乎成了人间地狱。
爱尔兰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它的民族语言盖尔语已经式微。但事实证明,语言根本不是民族主义形成的障碍。
1858年,一个名叫詹姆斯.斯蒂芬斯的流亡者在美国创建了芬尼亚兄弟会。这个组织后来演化成了爱尔兰共和兄弟会,在爱尔兰的独立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在19世纪,美国成为了欧洲第二波民族觉醒的海外大本营,因为各个民族的移民都可以在美国不受限制地创建协会、出版报刊、寻求支持。对于爱尔兰、立陶宛、斯洛伐克、以色列等几个国家来说,美国在它们民族独立进程中起到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与此同时,欧洲各大国也试图拉拢和控制它们在美国的移民,特别是意大利王国、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帝国。其中意大利是基于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而奥匈和奥斯曼则是出于对民族主义的警惕。
在美国,爱尔兰裔的数量繁多,是欧洲移民中的第二大族裔,人数转化为了海外爱尔兰人对家乡民族主义的支持基础。爱尔兰和其它众多民族一样,都在等待和积蓄力量,一旦时机成熟,第二波民族觉醒的后果就会引爆旧大陆的各个帝国......
三、因父之名:20世纪爱尔兰的胜利
1916年复活节,当一个名叫帕特里克.皮尔斯的文人站在都柏林邮局门前,宣布爱尔兰共和国独立的时候,所有看客都把他当成了疯子。
六天后,英国人逮捕了他,并将其审判处决。但当时没有人想到,在短短五年之后的1921年,英帝国就将被迫批准爱尔兰自治,开始放弃七个半世纪以来对这个岛屿的统治。
在血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年)当中,英国已经应接不暇,无力对付爱尔兰独立战争和爱尔兰内战(1916-1923年)。爱尔兰先是成为一个自治领,随后逐步走向独立,直到1949年成为爱尔兰共和国,自动脱离英联邦。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击垮欧洲各帝国之后,许多19世纪的新觉醒民族获得了独立,爱尔兰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人们往往把目光集中在东欧,忘记了孤悬西陲的爱尔兰。
尽管从1880年代开始,爱尔兰语复兴运动就已经出现,但是“国语”的推广并不顺利,除了少数边缘地区,大多数人依然习惯使用英语。20世纪最杰出的英语小说《尤利西斯》,就来自爱尔兰作家乔伊斯之手。
对于民族主义来说,语言有多重要呢?答案是很重要,但仍然不必要。
本文提及的几乎所有民族,无论是属于第一波“觉醒”还是第二波“觉醒”,都把语言作为身份认同的核心标志。然而唯独文章的主角,爱尔兰,并不以语言为民族主义的支柱。
换句话说,语言或说文化压根就不是民族主义的本质问题,它是表征,是旗帜,是常用的工具,但绝对不是核心分歧。不然,被统治了七个半世纪,已经改说英语的爱尔兰人,就没有以民族主义情绪反抗英国的理由。
同理,美国对于英国的民族主义情绪,拉丁美洲各国对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民族主义情绪,都不以语言为基础。民族主义产生最根本的动力,在于不平衡。
是歧视性的政策、资源的分配不均、空间和信息的隔离制造了民族。是英格兰地主对爱尔兰农民土地的兼并,是英格兰工厂主对爱尔兰工人的轻贱成就了爱尔兰民族。
八百年的统治何妨,说同一种语言又何妨?
只要有压迫,就会有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