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作品|季风带上的落雨
作者:樟
校对:LIT.CAVE 编辑部
配图:Online
LIT.CAVE编辑部
本文为首届文穴&后浪书评大赛入围作品,由作者授权后发布。
《雨》
丛书:后浪·华语文学
出版社:后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01月
作者:[马来西亚] 黄锦树
《王考》
出版社:后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7月
作者:童伟格
图书简介
黄锦树的《雨》讲述的是离开故土下南洋的一个小家庭,栖身并扎根于马来半岛胶林间,四周环伺着凶猛的野兽、怀有异心的外人及徘徊不散的亡灵。伴随着家庭成员突如其来的失踪、离奇的死亡,缓慢而抑郁的步调积累到了某一天,迸发出爆裂性的奇诡突变,暴雨带来的洪水有时通向彼岸,从死神的指掌间他们脱离了现世,旋即变为异物投向下个轮回,不断循环往复。
短篇小说集《王考》中,童伟格运用乡土、魔幻写实,甚至是历史与神话的嫁接等各种自由的叙事,拓展出九篇面貌繁复的作品,并在这些篇章以滨海山村为原点,反复书写来去其中的人。他们跨过山,越过海,穿行公路,去往城市,最终又回返山村。不断徘徊的人们,重复出现的场景,让小说展示出一幅幅时间冻结的画面,并且在一次次静止的瞬间之中,直面命运。
华文文学是近代移民的衍生物。离乡的身份掺杂历史裂痕的狐疑,华文写作者们构建着各自想象中的文化故乡。一个没有位置的位置,一个静默的席位。在黄锦树的《雨》和童伟格的《王考》中,有一个裹挟着本土性的共同意象提醒着文化心理在其中逡巡的边界,那就是雨。落在叙事上,浇湿身心与记忆,最终漫过代际与国界。雨里卷覆着的,是无声的惊雷。
一、死的回旋与终局之雨
黄锦树把题为《雨》的八篇短篇像绘画作品般编号,「在小画幅的有限空间和有限元素内,做变奏、分岔、断裂、延续 。」而人物死亡的命运就像回旋曲中循环再现的不变主题,应和着材料的组合,雨如对比性段落,在一次接连一次、轮回般的死亡中扮演着变奏角色。落在马来西亚橡胶林里的雨,昭示着死亡的回旋。
「雨」是黄锦树笔下意象化了的、整体作品对雨的专指。这样的「雨」是冥河,连接生与死、代际与身份指涉。在「雨」的此岸或许活人,而死者在一行字间降临。层垒错置的故事线索被「雨」的分野攥在手里——或是发生在家族史里的天人隔绝,或是发生在个人记忆里的前世今生。「雨声是回忆和怀旧的原初形式」。落下的雨带着记忆在曾经走过的字里行间再次活死人、肉白骨。落雨的时候,土地活了,被滋养过的房子里梦像真实,真实像梦。于是辛尾随着尾随的母亲,梦见梦醒的自己。就像生命中不断轮回重归的、投胎般的前世和故人一遍遍踏上重建关系的土地时第一支摇摇曳曳的烛火。强制性的雨浇在世代的土地上,那成了坟的梦一遍遍过胶,雄雉鸣月的夜晚伴随着意欲创世的雨,游魂常常踏上鱼形舟,雨就带走一条生命。
读者在如此的「雨」中逡巡着接近一间文字搭建的不断变化的破厝,明明灭灭地前进,直待走到五脚基时已是全身湿透。那潮湿的记忆仍一遍遍袭来。
相比黄锦树笔下胶林的雨的外化、密不透风,童伟格《王考》中的那场雨似乎内敛得多,甚至不太明显。它像一条细细弱弱的呼吸,只在面向壁面时回响,仿佛暮时临近的钟声。这样的雨,与其说是环境描写,毋宁近似一种心理景观。即使叙事的目光不流连于此,冥冥中总有那雨一直在下着的感觉,像时间仍在持续。
《王考》的雨是时间的熬纯。
「我知道,真正的终局就要到来了。终局之前,唯一不变的是,处于公路终点的山村总是在下雨,并不是爽快的倾盆大雨,而是一种从各个物体表面每时每刻不断渗出的毛毛细雨——狗身上下狗毛雨、猫下猫毛雨,山村里的小孩都长大成人,离开山村了,他们婴儿时代的衣物,还挂在檐下干不了 。」
这已经不是黄锦树《雨》中能浇湿叙事的雨了,《王考》的雨是一种从自身内部反渗溢出的「潮」意。无论外部世界如何风化,人如何长大,粘连在皮肤上的,仍是记忆般不可舍弃的潮湿。
一切事物都淋着自己内心的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是这篇短篇小说的暗流,它长在每个溯往追今的瞬间,是虚浮的人物与记忆唯一的联系。同时,雨切入的视角也是如何凝视一个整圆般的祖父的视角——「我问祖父,累了吗?祖父摇摇头,继续静立雨中……我知道,祖父这次再也动不了了。雨水打下,汗水浸透了他的长衫,沙蟹横行,在他所踏出来的路上,他一心等着不可能会来的公车。」
二、阿波罗精神与狄奥尼索斯精神
通常认为,尼采将人个性中理性的一面称为「阿波罗精神」,寻求的是「意义的理性禀赋」;又将感性反应的禀赋称为「狄奥尼索斯精神」,主要由感觉、直觉和超越限制的自由主导 。梁文道对此作出了一种解读:阿波罗精神是一种昭示,像光使所有的个体能够诞生、显现。它并不单一代指理性——梦里超越时空的完美形态也是一种阿波罗精神。阿波罗精神遵循的是个体化原则,可辨的、客观冷静的距离。
如此,或许可以说黄锦树笔下的「雨」是匡扶、边界与预言。「雨」是规整的、昭示的、有目的的,密不透风地限定了人物的舞台,它带来的停摆是生息的开始、古朴的复归,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发生在外部的审视感。于是在「无边无际,也仿佛无始无终的」雨的见证下,在《雨》作品一号里顺利带回米肉的父亲,在作品二号的大雨里迷踪了。他像是在洪流中漂浮、时而冒尖的小舟,在《雨》作品六号中丧妻失子,在作品三号里想把辛生回来,又在作品四号里庆幸女儿代了辛死。作品八号中死去的他,终于在丧妻失子的作品六号中与母亲嫉恨的马来女人被雨共囚一处。其他人物亦在作品序列里沉浮。这种穿梭并非无序,而是在雨的关照下进行的,或许是同一种处境:
「母亲突然转过头来,但竟然没看到他,且快步擦身而过往家的方向……待回过神来,母亲已走远了,进到屋里,还响起喀啦的闩门声……辛还来不及反应,天忽暗,大雨就落下来了。」而母亲的处境则是:「伊心里毛毛的,随即回身,往家屋的方向走去。月光斜照在门上,但门竟推不开,竟然被反锁了。」
——他们都被锁在了门外,而这一瞬间就像一个隐喻:「好像他们在某个辰光被偷换掉了」。每一章节的变动都似乎暗含着,被雨幕遮蔽的另一处,有这样一个「我」、一个「伊」被锁在门外。而每一个被锁在门外的「我」、「伊」也都切实地没能再回去,只是不被叙事 「看见」而已。这种人物的平行与离弃织造出一种错觉:彷佛雨幕这边,那正坐卧行止的人物被雨围困在经受保护的世界里。雨似乎就是这样维持着种种平衡的运行。
如果说阿波罗精神是塑形,狄奥尼索斯精神则是忘形。源自肉身撕裂的纷乱、边界模糊。带来的是个体的解体和秩序的粉碎,一种高度投入又毁灭、失去的自我。
那是一种对主观世界的关照,自我世界被投射、放大,直至溶蚀了现实的边界。就如祖父,一个如鹤般静立,常年活在「他那千万人往矣吾独溯之的书房」而模糊了时间的人。一个只徜徉文字、高度投入以至忘形的人。他的世界是氤氲之字的世界、被乡人惧怕的庞杂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雨下在屋外而鸣自内心,就像祖父静坐观雨的姿态。
而对「我」来说,《王考》的那场雨仿佛长自一个人身上的中轴线,流瀑般把人分成两半,前脚踏去的那半身影久久离去,后脚却远远跟丢了——「早上书房外面满地奔跑的那个小毛头……到了傍晚就长大成人 」。这场雨伴随着人称的改变,从童年下到终局;从难以接近下到等车并立。下的是旧心绪。「童年时,我总是光着脚,和同伴在雨中跑来跑去……那时,我们像群心无所求的乞丐,由于心眼依旧盖着童騃一片,即使总是身在雨中,我们还是看不出,有什么必然会消失的光与温。」
在雨中必然消失的,还有「那个纸张在雨中命定腐坏的过往山村」。一个脆弱无力的、被雨溶蚀的此在。全然不同《雨》中,生生不息、生命重来的胶林。这是一次性的土地,飘摇地托寄在内心的雨中,而非被其笼罩。正如时间与文字较量,祖父说文字比你活得久。
内心的雨停了,生命也就走向了终局。
三、「内向世代」与「亚细亚的孤儿」
黄锦树曾提出台湾文学「内向世代」的概念:「从那些样品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种关于写作自身的危机形态,脆弱的、濒临分裂的『自我』成为写作的真正主体,世界和语言都是问题。内向,向内崩塌,甚至对死亡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迷恋 。」童伟格即此「内向世代」的集大成者。黄锦树认为其文学纯粹性延续诗化和抒情,深入挖掘自我存在之迷。其写作中社会历史关系的想象也「走向寓言化——童话——神话」。
「内向世代的主体是脆弱的,在外在风暴里摇摇欲坠。」他们折叠文字,布置死亡,扭结瞬间,而又早夭。「内向世代」作者中的黄国峻(2003年)、袁哲生(2004年)、黄宜君(2005年),都死于自杀。童伟格则以「一种不断删去、趋近零度的写作」,成为担负袁哲生死亡的「幸存者」,「翻向对死亡本身的书写折叠」。
同时还应该承认的是,台湾文学对马华文学的影响。比如在黄锦树的《雨》中,闽南语词的选取是随处可见的,甚至作家本人留台的年岁也已长过了在马来西亚的时光。那些经由留学而后落户台湾的马华文学作者,其笔下呈现的,正是一种离乡写作的态势。
而对于台湾文学来说,她的位置又在哪里呢?黄锦树在《雨》的大陆版跋写道:「在中国当代的学术分类里,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往往被归属于『台湾暨海外华文文学』」的位置。身处中文文学「世界体系边缘」的马华文学,与自述「亚细亚的孤儿」的台湾文学,各自面对着自己难以道与外人的身份的分裂。到底,「我」的那一份记忆、那一份血承的情感和身份,在这世界中是什么位置?是否只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还是只能做那「历史写作中的孤儿」?这种终将书写的联结到底还能在哪里寻得呢?
或许这些问题仍会长久地、无解地萦绕各人心怀,然而,马华文学和台湾文学到底是可以对话的——「亚热带的雨和热带的雨倒是差不多,都是同在一个季风带之下」。一个世代的落雨最终仍会浇湿等在不同土地上的人们。
参考文献:
[1] 黄锦树.雨[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
[2] 童伟格.王考[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
[3] 理查德·加纳罗,特尔玛·阿特休勒.艺术让人成为人[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8.
[4] 黄锦树.内在的风景——从现代主义到内向世代[J].华文文学,20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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