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蹉跎,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恒河沙与金婆罗。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在寺庙里,遇见如梭的香客,他们趁着一年起头的这个,仿佛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来为家人的平安康健,来为姻缘的恰如其分,来为自己的锦绣前程祈福。
他们对着香炉、佛像、东南西北念诵参拜;
他们绕着白塔转着一转又一转的无明与顿悟;
他们捐赠五彩斑斓的佛灯,敲出空旷寥远的钟声,或者在木牌上,留下自己以及他人的名字。
事实上,谁又不真的了解呢?
人生一世,多的是自求多福,但是寻求神明庇佑,仿佛多一层保护膜。
至于能否应验,那是上天的事情,此时此刻的如法炮制,或者心意坚定,是自己的事情。
人们对美好的那一点指望,有时候就是如此壮观,却又渺小的。
你我不过也是这壮观,而又渺小的人潮中的一位,又一位罢了。
*
在充斥着喧嚣人迹的寺庙里,袅袅地,头顶传来悠扬庄严的钟声。
一瞬间,整个人有一种被洗礼被倾注的肃穆之感——
大音希声,超脱出语言的桎梏,一种无法被定义的精神冲击,只需要静静站在原地,听它以慈悲与空明去普度众生。
众生蹉跎,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恒河沙与金婆罗。
在半山腰,遇见身上沾满灰尘与枯叶的白猫。
它的眼眸呈现淡蓝色,许多人在与它逗趣,或者给它拍照,我默默地观察它,想到它曾经洁白,内心生出恻隐。
虽然知晓,这种心境在佛家里,未尝不是一种短视与执迷。
在红尘颠沛的这些年,肉身与灵魂,都难免落下斑驳印记。
谁又真的洁白如雪,谁又能够赤子之心永存?
有时候被观赏,有时候得取悦,大多数时候被经过,唯有孤独长存。
它独自爬上了山坡,遁入了我们视线所无法抵达的「空无」——
从它自身的孤独中来,回它自身的孤独中去。
它在它自己的孤独里丰盛着,在自己的孤独里贫瘠着,生,或者死。
在「经声呢喃,佛光普照」的空间里生存,是否能够超脱苦难?
答案显然是否。
但是我青睐那一只颈项长着绮丽华美羽毛的,在人群的注视中悠闲踱步的鸽子,它的姿态,近乎于超然,令人生出「世外」的错觉。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大多数人乐的,不过是生命里清浅而浮泛的那一层层愉悦与诗意。
然而这已是生命中无上难得的慰藉。
下山的途中,遇到一只在树枝间蹿动的灰色松鼠,情不自禁喊出声,搅扰了一方清净,让精神紧张的它立刻腾挪跳跃,从一棵树遁入了另一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想它之所以带给我那样大的情绪波动,或许是因为它身上那一点勃勃生气。
*
回去的路上,坐在朋友的车里,阳光绚烂热烈,令人错觉是暖春,又或者是初夏。
整个人,有一种陷入沉睡的渴望,但又自知对周围的时空转换,有一种醒觉。
在这样浅浅的梦幻境界里,那只松鼠依然在日光之下,灵活地奔窜在我的眼前。
直到朋友忽然的一恍惚,汽车平稳开动的一瞬小变奏,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窗外的山,依然岿立无言,窗外的高楼,依然林立而神情淡薄。
那一刻,给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旅伴」发消息,内心觉得必要。
能够得到什么回应是锦上添花,持有这种分享的心愿,是情不自禁。
在一些人面前,在一些事物面前,人会产生这种情不自禁,这是殊遇。
我穿越过多少时间,跋涉过多少长路,遇见过多少众生,最终亦无法寻求一个彻底的答案。
人生从来无彻底。
在这不彻底的人生里,我们还苦苦寻求谜底和意义,是一件多么伟大而又唏嘘的事情。
我想这样的日子,操持这种语调是一种盲目的自作多情。
我不构成人声鼎沸里那一点熙攘,与人无尤;
他人无法穿透这身形意识的金石壁垒,亦非我错。
回到市区,心急火燎地赶上了景山上远眺的,最后几分钟的日落。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夕阳余晖的美,代表着一种极致——
奢靡、繁盛、颓废、宏大、饱满、空旷,是巅峰,也是落空。
人们在欣赏落日,不知是否在欣赏生命的悲观的诗意。
所以与之相关的情绪,总透露着忧郁哀戚。
虽然偶尔有人自告奋勇,剑走偏锋,放出豪迈潇洒言语,但终于是“势单力薄”。
那仿佛永恒的,近乎本能的、本质的,具有不容小觑的说服力的美的素质,残酷而暴力地统御着人的情绪,从未被消磨。
在一年的最初,看最后的日落,朋友揶揄自嘲,言语中流露着任性的意味,但见证过坠落,更能体会冉冉升起的可贵,不是吗?
*
回去的路上,我发着呆,看着城市的灯火幢幢、街景的迷离惘惘,忽然听见朋友说:
「这个世界上,相看两不厌的人究竟太少,主要还是相看两厌。」
这话里,苍凉肃杀的味道太浓,我不由想,如今相看两厌的彼此,是否曾经共度过一段相看两不厌的时光?
从相看两厌到相看两不厌,究竟是什么在悄然转变?
用一句物是人非做结,太过仓促决绝,但又不由人不心服。
到头来,我们能否逃脱这种宿命,我们能否躲过光阴的审判和制裁?
抱歉,不行。
然而她只是说着,我只是听着。
我们不在彼此的惊涛骇浪里,但时时刻刻听见暗流涌动的声响。
岁月赐予的芬芳与辛苦,我们多多少少、深深浅浅都尝过了,便无需赘语填补。
这种懂得,如此珍贵,却又如此辛酸。
我们都是人间惆怅客,在各自的修行里,藕断丝连地透着一丝疲惫。
一年光阴,须臾而涉;
一生光阴,也不过是有始有终。
在这浩渺而苍凉的一生里,我们遇见什么?我们记住什么?我们错过什么?
什么让我们欢呼雀跃?什么让我们无声沉默?什么让我们心力交瘁?什么让我们幡然醒悟?
我们遇见等待良久的黎明曙光,遇见留恋踯躅终于悄然而逝的夕阳;
我们遇见悬在日光里的尘埃,遇见立在山头承担风雨的百年古树;
我们遇见言谈甚欢的朋友,遇见多姿多彩的城市;
我们遇见一本让我们泪眼滂沱的书,遇见一个让我们喜笑颜开的人。
种种遇见,如此轻易,却又如此难得。
轻易的是,我们已经遇见过,难得的是,我们终于失去了。
纵然还没有失去,也不过是一个期限而已。
而人生中有些东西,可能一生一世都无法遇到。
这种遇不到,可能因人而异。
比如一场色彩缤纷的烟火,一阵轰轰烈烈的春雷,一顿其乐融融的团圆饭,一段灯火阑珊处的回忆……
因为失明、失聪、失去亲人,以及失忆,人们承受着各自的宿命,有着各自的力所不能及。
对于更多人而言,这一生一世都不一定能够遇到的,是那个不知道什么名字什么模样的,十足十称心如意的人。
它们全都不足以致命,却在在不是啃啮着人的灵魂。
这一切的遇到与遇不到,都是人生。
这一切丰盛的贫乏的,这一切唯美的鄙陋的,这一切执迷的放空的,都是人生。
参差明灭,因果相续——
今夜我谈论人生灵魂,有点超负荷,有点不自量力,有点螳臂当车。
我想说的,也许只有一句话,洞见此刻,以待来日。
以及,最泛滥却也最实在的,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