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疫中在家的孩子:自由、自控和成长
疫情像浪潮一样,拍打过来, 打破了原本把每一天连接起来的计划和期待, 我知道明天、后天、大后天会怎样,但我不知道下个星期、下个月、下个季节会怎样,我尽量在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为我和两个孩子建立正常和秩序。
孩子们不知道什么能再上学,再见到朋友,但他们确定每天都可以读书、看科学网站、学画画,每天晚上要和我学中文,每周六要写中文作文、拖地,每周还可以出去徒步一次,周末他们两个可以窝在床上看一部电影,两个人轮流决定看什么电影。
果果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她会每天晚上为第二天写个列表,写下她今天想做的事情,她上网查怎样更有效率,她告诉我把头发扎起来,更有精神,早上不饿,也要吃早餐,先运动一会儿,才有精力。她喜欢在家学习的自由,她比较网上的绘画、钢琴课程,学自己喜欢的数学课,记录读书进度,给我和弟弟制作手环,填满她的绘画本。在我需要睡一会儿的时候,她会告诉弟弟不要打扰我,和他在院子里打球,也不争吵。她甚至练习冥想,想象用一只橡皮擦擦掉各种杂念,达到空白的状态。
(果果的日程表)
如果说疫情让果果被迫接受了在家自由学习的实验,这个实验目前为止是成功的,没有老师告诉她该怎么安排时间、该做什么,我也几乎放手,但她做到了自己制定规则,了解自己的需求,寻找相应的资源,她体会到了如何不依靠外界的刺激和推动,掌控自己的生活和状态,这种成长非常难得。实际上,相比果果上过的美国、中国的公立或者国际学校,她目前是对学习最有兴趣,又最有自己的想法的时候。我一直想给孩子找到最好的教育环境,经历疫情,才发现:给孩子自由和空间,相信她,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助她,她会自动寻找知识,进行自己的思考,自信、舒展的成长,这比昂贵或者严格的学校更重要。有自由,才有机会发展自控,有自控,才有成长和自信。
弟弟最近下定决心要提高他的打字速度,改变二指禅的现状,他在typing.com 上练习打字,他很高兴他能画出他喜欢的 Dog Man漫画人物了,他读书、写作和数学都有了很大进步。不过整天和姐姐在一起,姐姐是他的伙伴,也是他的竞争对手。因为姐姐学奥数,他也要学奥数,因为姐姐上网读书,他也要上网读书,因为姐姐会做饭,他也要单独做饭,拒绝我的帮助,两次切到自己的手指头。他吃的很多很多,精力也太多,当他生气的时候,像一只小怪兽一样吼叫,我和果果好脾气的看着他,等他把精力消耗掉,再平静下来。他的头发很久没剪,已经变成摇滚儿童的模样,脾气和个性也向摇滚儿童发展。不过我不担心他,他不能、也不需要和果果一样,他要做的就是随着年龄增长,向外开拓空间,把精力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弟弟在徒步)
我和果果晚上学中文,有时从《世说新语》、《聊斋志异》这些书中选读片段,我教的不深,不要求她背诵或写字,但讲很多,从一段话发散出去,天南地北的聊,弟弟有时也会被吸引进来,放下他的玩具来听。有时讲到文章作者所处的年代,果果会问我为什么中国历史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战争,每次我和她解释后,都会感叹:你们真是很幸运,你们是中国这两百多年来或者有史以来最幸运的一代,出生在和平、富裕、平等和开放的年代。不过我随即又想到我们现在隔离在家,外面疫情发展那么快,疫情后的社会走向不明。我真的希望我可以一直可以告诉孩子:你们这代人真幸运。
我有时担心孩子们在家会觉得孤独郁闷,我上网查资料,心理学家的建议是不要把自己的情绪投射到孩子身上,孩子比大人更有韧性,他们不太会像大人那样忧心忡忡。确实如此,果果和弟弟对于在家的生活适应的很好,他们理所当然的提出他们的需求,很少关心我可能在担心的事情,他们因此继续阳光的心理、保留儿童的快乐。孩子很以自我为中心,这种自私有时让我恼火,但在灾难的时候,自私可以保护他们,相对屏蔽外界灾难的影响,也许这是人类百万年生存历史中形成的基因,孩童因为其脆弱,更需要自保,自私帮助他们自保。我们一直告诉孩子要照顾别人的情绪、分享、忍让、做个大方的孩子,但现在我觉得我们也要教会孩子适度的自私,适度的自私是健康的、正常的,当我不用盯着、批评孩子的每个自私行为时,我也更加轻松,更有平和的心态和他们交流,他们也更容易接受我的建议。
(健康的自私)
我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也经历过灾难,1989年洪灾的时候,到处是决堤的消息,大人们很恐慌,我记得横穿镇上的大河河水涨到与堤岸齐平,人们上街抢购生活必需品,有人拉着一平板车的盐、蜡烛和油往家赶。父母送我和姐姐到县城的舅舅家住,县城的地势高,更安全,当我和姐姐在舅舅家不知住了多少天回家后,洪水的威胁已经退去,村里发了一些政府发的救灾物资,其中有肉罐头,非常稀少,我只尝到了一点儿,觉得味道很奇怪,但是还算好吃。在那样的时候,我儿童的记忆里也没有慌乱、郁闷和恐惧,只记得河水竟然涨到和堤岸一样高,走在堤上脚就可以碰到河水,很新奇,那一平板车的盐、蜡烛和油叫人好笑,还有那奇怪又难得的罐头肉。
我不知道孩子们在这次疫情结束后,他们会留下怎样的记忆,但是到现在为止,他们都没有关注过疫情的新闻,果果经常看CNN10 的十分钟播报,但是那是针对小朋友的新闻,主播并没有太多讲瘟疫,她今天和我说起来的时候也只是说主播告诉大家可以在家做口罩。实际上,果果更加关注大选,她非常惋惜Elizabeth Warrren退出竞选了,她很喜欢Warren,因为Warren关注气候变化,提倡“Enviromental Justice(环境正义)”。果果一直关注Warren的进展,希望她能当选。前天开车出去的时候,我们在路上聊天,果果问我Joe Biden有没有关于环境问题的政策,我说我不知道,如果我可以投票,我会选Sanders,因为我喜欢他提倡的财富再分配。然后我们从收入公平聊到叙利亚难民再聊回到为什么很多女人不信任、不愿意投票给女性候选人,我有时怀疑我和她说这些会不会让她沉迷于空洞的大问题而忽视自己的真实生活。但是她们这代人真的比我们幸运,也许我们只能空谈的事情,她们可以真正的参与和影响。
而弟弟是毫不关注这些的。前天睡前聊天,他问我如果我可以实现五个愿望,我要什么。我说让疫情消失、世界没有贫困、环境污染消除、我可以写出更好的文章、我们全家都很健康,他撇撇嘴,觉得我这些太没意思了,而且他觉得我很笨:”我们当然会一直健康,还要许愿吗?!“ 然后他津津有味的描述他的愿望:乐高、糖(而且我不再管他吃什么)、钱(去买玩具)、大房子(但还要我陪他住),不过他的第五个愿望是给我的:他希望有个更大的人(他的话是”a bigger person”)来照顾我。看来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自我。
我每晚等孩子睡了,会读新闻。深夜看新闻,很不适宜。夜深人静,我独自一人,读新闻上不断的坏消息,读着读着渐渐不安起来,于是打开超市网站,在已经预约好的食物订单上再添上一盒肉、一袋面包,心里才觉得安心。疫情中止了城市和国家的运行,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我能做的很少,只是在跟踪食物的消耗和填补食材时,才觉得在把握我和孩子们的生活。我觉得我过于关注食物了,我带孩子们出去散步时,每次路过那些庭前有橙子树却任由橙子成熟坠落、烂在地上的人家,都忍不住羡慕和叹气,以至于女儿厌烦,以至于儿子某一次从人家树上摘了一个橙子;我们在公园跑步时, 我看到一颗已经结出青色果子的无花果树,心里自动的开始盘算什么时候会成熟、可以采摘;我还知道有一个地方长着一颗大橙子树,一直没有人摘,那颗橙子树已经成了我心里的秘密储备水果库。今天我在网上订的猪肉到了,这块猪肉是波兰进口的,足有十五斤重,是我买过的最大的单体肉块,我厌恶切肉、煮肉,但这块猪肉让我安心,我把它搬进冷冻柜里,除非到了没有其他任何选择的时候,我不打算吃它,我只是准备没事的时候瞧瞧它,补充补充安全感。
(我的安全感猪肉)
孩子们在家,我很难集中注意力,只是零散的读读书,中间不断回应他们的请求和小烦恼。等他们睡着了,我才能专注的读书或者写东西。昨天晚上又下了雨,雨不停歇的打在屋顶在,咚咚作响,又从窗玻璃上蜿蜒的流过。午夜的时候,我从窗口看出去,外面的街道潮湿黑冷、泛着幽光,走到后院,外面的天却是灰白色的,草地、菜地和邻家的桃树枝桠、棕榈树的叶子奇异的清清楚楚,彷佛是白夜。邻居们也还没睡,前后几家都有窗口亮着灯。
今天白天下了一天的雨,夜里雨停了,刚才走出去,夜晚的天空仍然能看得出是蓝色的,纵横着大片幽白的云朵。时近凌晨两点,对面的邻居房屋都已经黑了,隔壁的邻居楼上还有一个窗子亮着,不知道是谁像我一样在夜里弥补白天浪费的光阴,也许他或者她只是失眠。我应该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