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王水玲/京城人张仁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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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水玲
张仁贵是地窝子村人，张仁贵又是京城人。
他总是那身老北京打扮，一顶小毡帽，白色对襟褂，长长的裹布，将裤脚和袜子打得结结实实。他每天抱了二胡，挂上鸟笼，守在门口的阴凉处，看着蚂蚁爬树。
坡里回来的汉子们，穿着粗布褂子扛着锄头，凑过来落落脚。他昂起头，吼几嗓子京剧；或是拖着唱腔，说几段京城故事。
早年，祖父的生意红火，把家小接到了京城。父亲在京城长大，喜欢习武，仿效唐将薛仁贵，为他取了张仁贵这个名字，其中的用意不言而喻。
父亲常年在外供职，张仁贵还是被祖父和母亲，宠得不成样子。迷恋上京剧二胡，流连于秦楼楚馆。
后来，父亲在家养病，他每日过来背书，不是缺词就是少句。父亲非常生气，不久含恨归西。
拿着抚恤银两，他迫不及待地迎娶了“玉堂春”的一个妓女。没有了靠山，他只好携母亲妻子回归故里。
他总担心，媳妇被男人看见了稀罕。那天，他刚吊起嗓子:在宫院我领了万岁旨意……似乎有人影在门口闪了一下，他赶紧扔下二胡，兔子般地跑回家去。
日子越过钱越不凑手了，张仁贵只好亲自下地做活。天热得要命，草却长得有劲，几天不见，就疯了一地。
好不容易刚铲了两把草，听到胡同里好像有人嘀咕:哎，那个谁呀，要去仁贵家里啊。他立马撂下锄头，跑回去家去了。
地，种不成了，他最后去了一次京城，彻底盘掉了所有的东西。做过妓女的媳妇没能生养，他十分稀罕小孩子，便从折回不多的钱里，抽出一些，买了一大袋子糖果，累死累活地拖回家。
门口多了一群小屁孩，咬着手指，流着涎线。张仁贵和他的粉脸媳妇儿，抓出花花绿绿的糖果，摸着肉嘟嘟的小胳膊，往每人手心里塞进一块。馋虫们吧嗒了嘴不肯离去，他急起来:没有啦，没啦！明天再来，再分吧！
一天夜里，听到张仁贵哭喊的声音，大伙儿纷纷起来，发现他家失了火。乡亲们传着水桶，从湾子里舀过水来，浇灭了火。正房烧漏了上盖，一面山墙倒塌了，把他的母亲压在了底下。他嚎啕大哭起来:我娘死了，我鹦鹉也死了。
媳妇儿也出来干活了，用黑布蒙了脸，端着衣服来湾子上洗。住进偏房里的张仁贵，仍然一身清爽，戴了毡帽打了裹腿，提着二胡，去各村卖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人们过来，把干粮放进他箢子里。他站起来，打一个高高的拱手:又让大伙添心思了。你看看，咱真的不是来要饭，游玩散心呢。你知道的，咱是京城来的……
大伙也不还腔，只是笑笑走人。有人问他:张爷，今天吃饱饭了吗？
你说的呢，孬饭咱也不吃。不瞒大伙说，今个早上就是鸡子白饼，猪肉粉条。
突然有一天，闯进来一群少年，胳膊上套着红袖章。张仁贵说:娃们啊，好多日子不来了，糖果很早就没有啦。
呸，清朝遗老！我们是无产阶级先锋，谁会要你的糖衣炮弹，那是资产阶级的流毒。你窑子里的婆娘呢？
他们戳烂了毡帽，押上他和媳妇，开始游街。他们往他脸上吐唾沫，用指甲掐媳妇的脸，还把毛毛虫放进媳妇脖子里。他被捆起了双手，急得又是瞪眼又是跺脚。
第二天醒来，媳妇不见了。大伙儿在湾里发现了她，已经硬梆梆饱鼓鼓的了。
他一句话也没说，一滴泪也没流，脱下洋布马褂，给媳妇儿披上。然后站起来，光着上身，跟着红卫兵游街去了。一只腿别过来，他吃了一嘴泥；紧接着大扫帚扑过来，他一躲也不躲。
一晃几年过去了。那天，他找了块蜂蜡，翻出二胡，捻着弦子擦了又擦。这时，公社领导和村领导，带着客人寻上门来了。
客人说，小时候跟张家在一个胡同，老人经常提及张家的帮助。自己恰好出差来到这里，听到了张爷的音信，特来拜访问候。说完，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来。
张仁贵轻轻推回信封，说:我是土生土长的地窝子村人，没有在京城待过，您说的这些，我一点都不知道。
对方睁大了眼睛:老爷子，我还能模糊记起您的印象呢。您，是不是受过大的委屈了？
屋子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也有当年的红卫兵，有人手心里攥出了汗。
没呢，我一直过得很好。我真的是没在北京城待过啊。他平静地笑了，嘴唇上的白胡子跟着翘起来，亮晶晶的。
作者简介
王水玲，网名雨后的晴朗，2019年始学写作，作品见《今古传奇》《精短小说》《当代散文》《文学百花苑》《齐鲁文学》《群岛小小说》等文学杂志，及《联合日报》《河南科技报》等多家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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