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姑家去
上午,到阳新参加大姑遗体告别追思会。
大姑2018年中风后瘫痪在床,意识、语言能力均严重受损,住进阳新一家敬老院。姑父以八十多的高龄陪着一起在敬老院生活了三年多,不离不弃,承担了主要的生活护理,喂饭、翻身、洗澡、帮助大小便,陪大姑说话、唱歌、回忆...其间的千辛万苦固不足与外人道也。
但最终,也没能熬过去,因为反复的感染,治疗不佳,于2021年5月5日凌晨4点20分去世。
大姑住敬老院的三年里,我去看过多次,一两个月前,她还认得我,说是“大头”。大姑一直就叫我“大头”,叫我妹“大头女”。
追思会简单而庄重,叔叔和妹妹、两个堂弟,都从远方赶来了。若不是疫情期间的不便,更多的弟弟会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表弟在代表家属致辞时哽咽以至不能卒读,而我感同身受,泪流满面。
老姑父一生乐观诙谐至情至性,却也明显感到心如死灰般的哀伤。他说,从理性上说,是好事,得到了解脱;从感情上,过不去这个槛。六十年的相濡以沫患难与共,岂是平常!
在我的一生中,从小学到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从来没有变过,那就是,到大姑家去。
自有记忆时,大姑姑父他们回老家来都是非常重大的事。他们会带来我们见不到也买不到的书,记得小学三年级左右,他们带回一本姚雪垠的《李自成》,我和妹妹把它都读烂了,经常互相考小说中的人物故事。听大姑姑父和父亲叔叔们聊天也是极大的享受,那时父亲只是民办小学教师,叔叔们都是农民,但他们聊的话题却是政治、历史、哲学、文学、时事、艺术,有时甚至对对联。幼小的我们虽然听不大懂,也感觉高达上,不仅潜移默化,也油然有自豪之感。
在我小学二年级左右,奶奶就教我背《木兰辞》。我说,这么长!奶奶说,你大姑五岁时就倒背如流了。我这才硬着头皮背下来。中午吃饭时细叔说,大姑是我们家的骄傲。确实,在父辈,父亲和两个叔叔都初中就掇学了,大姑很早就考上了师范,成为公家人,应该是我们村最早的“大学生”。师范毕业后,又凭着一腔革命热血,要到最贫困最艰苦的老区去工作,和姑父一起去阳新下阳教书,这一去就是六十多年,他们把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阳新的教育事业。
所以自小,到大姑家去就是我们这一辈(我、妹妹、两个弟弟、四个堂弟,“余氏八仙”)的最大梦想,阳新,大姑家,就是我们心中的天安门,是一辈子一定要去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的。
我是老大,自然是第一个去的。那是大约小学三年级,和爷爷奶奶一起,从太白湖坐机动木船。天未亮就动身,在湖边还有一个麻风医院,觉得很可怕。木船在湖中行了很久,我不断地问,到了没有?怎么还没有到?在幼小的我心中,那已经是很远很远了。船到官桥上岸,坐三轮到武穴,坐轮船到富池,再迤逦到下阳。正逢国庆,一路上都是游行队伍,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奶奶说我是贵人,第一次出门就到处受人欢迎。
大姑在下阳的学校其实很简陋,浑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城里”,但依然没有丝毫失望,大姑家有很多很多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我在那里还看了电影歌舞剧《东方红》。
高中时,大姑姑父转到枫林镇中学。我差不多每年寒暑假都会去住几天,这里有太多余虹叔叔的影子,他是我们的偶像。余虹叔叔是四公的长子,其时四公四奶关进了牛棚,几个孩子都失学无人管,余虹叔叔一人跑到阳新找他的大姐我的大姑,大姑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供他上学读书。余虹叔叔也很争气,不仅仅是书读得好,画也画得好,书法也好,据说曾腕悬秤砣练毛笔字。不仅如此,他还烧得一手好菜,扬名学校;练得好功夫,可以铁头碎砖。他后来考上大学,读硕士博士,做博导。他曾经跟我说,如果没有大姐(我的大姑),就没有他的一切。但是,他却在功成名就的时候看破人生,跳楼自杀了。余虹叔叔去世的时候,大姑要去北京参加他的追悼会,因为身体的缘故,被我们大家极力劝阻。
大姑对家族晚辈都是尽力的资助。高中时,她和姑父特地到黄州看我,带我到他们的同学家,委托照顾。堂弟读黄高时,大姑姑父也多次去看望,给钱买书。妹妹读浠水师范时曾经因青春期大出血,重度贫血。学校是给大姑打的电话,大姑立刻就赶到浠水,带着妹妹住院、输血,到阳新疗养,捡回一条性命。因此大姑对妹妹而言,实有如母亲一般。
其他类似的故事在两个堂弟身上也发生过。
妹妹是第二个去大姑家的。那是春节,父亲和细叔要去阳新拜年,妹妹使出了浑身解数,呼天抢地,耍泼打滚,终于赢得去阳新的机会。那时她也才小学三年级,在富池到下阳的漫长泥泞山道中,硬是自己走过去的,到了后,鞋上可以刮下两斤的泥巴来。为了到大姑家去,再大的困难也是可以克服的。
大弟是第三个去的。表弟和大弟同岁,在某一个暑假,二人在黄梅玩得莫逆于心,分手时难分难舍,也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争取得到去阳新的机会。
小弟在他读书期间却始终没能去阳新,这可能是他学生时代最大的遗憾和不平。确实,太不公平了。我和妹妹去了多次,大弟也去了一次,小弟却一次也没有去过。
堂弟们大学以前好像也都没有去过。读三军医大的堂弟大学时去过,他的弟弟因此也很愤愤不平,凭什么自己就不能去?
弟弟们的愤恨不平是可以理解的,但毕竟是小时候的事,现在说起来都一笑置之了。
大学毕业后,我到黄石工作,离阳新很近,到大姑家去就成了例行公事,每年至少总要去一两次。工作后第一次去阳新,我特地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瓶茅台,带去和姑父共饮。姑父一生好酒,有酒无类,无酒不欢,妹妹评之曰,最是一等有情有义有趣人物。其实,大姑年轻时也是海量。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大姑回老家,恰逢她的一个老同学也从武汉回老家,他们就在我家斗酒。我母亲不断地炒菜热菜,他们就一杯一杯地干。那个同学后来认输,大姑则行若无事。
大姑一生,安贫乐道,正直善良,热心助人。余虹叔叔说她“迂”,其实,这就是余家的基因而已。与人为善是第一位的。大姑曾经借钱给一个乞丐,相信他会还的;六公曾经借房子给朋友的女儿女婿住,结果房子被他们卖了;奶奶被自行车撞到骨折,阻止叔叔与肇事者理论;晓余被摩托车撞飞,我们兄弟没有要肇事者赔一分钱...傻么?吃亏么?也许是的,善良的人总是吃亏,但也不见得吃了多大的亏,人生的输赢不在这里。
大姑虽然走了,但姑父还在。在我看来,姑父和大姑是一体的。姑父不仅是姑父,也是我的书友、酒友和忘年交。他每与我喝酒,会在酒瓶上写道:某年某月某日,和大头共饮于阳新。我对姑父说,头七时我再来,陪你喝两杯。姑父说,你一定要来。
当然,到大姑家去,仍然是我必须做的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