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不怕死”的老父亲
作词:喇嘛哥
作曲:那音
演唱:斯琴巴图
我从牧区回到这个家就知道,我的父亲不怕死!
比如我父亲和我妈干仗没有吵赢,他就会用死来表示他的不服和决绝。家里的孩子没有按照他的想象变得优秀,他也会用“不想活”的话来表示他的失望和无助。或者被病痛折磨得东倒西歪的时候,也会自言自语道:快死了哇,这种活下有什么意思!
尤其是我们这个家最黑暗的那几年,我大姐大哥刚刚成家另立门户,我二哥到了成家年龄又娶不到媳妇,整天也不给全家人一个好脸子看的时候,恰恰此刻我二姐逃婚离家出走音信全无,把每一个孩子都当成她的命的我妈哪能接受我二姐失踪这件事,一夜之间就疯掉了,披头散发地沿着河槽叫我二姐的名字。
那时候,我九岁,我三姐十三岁,我这个本来有病的父亲,更是一蹶不振,每天晚上把我和我三姐叫到跟前,交代一番后事。当然,一开始我和我三姐惊恐地爬在他的身边哀哀地嚎上半夜,最后我父亲就会叹口气软了下来,说看在我们俩年幼无靠的面子上答应我们俩迟死几天。
可是,那时候,我们家就像破败的口袋,四处漏风,我二姐的前婆家一口咬定是我们家把我二姐藏起来了,隔三差五地领着神官来家做法;我神志不清的妈妈哭累了除了睡觉的时间之外,一刻也不停地唤着我二姐的名字,我二哥一看娶媳妇无望索性背着行李远走他乡打工走了,虽然我大姐大哥会来接济一下,可是他们也毕竟刚刚成家,入不敷出。
这样的家庭,连我和我三姐都看不到一指甲盖的希望,况且我这个不怕死的父亲呢,死亡可能是他唯一可以表现刚强的一个出口吧。终于在又死了几回未遂的情况下,给我们提出安顿他想出去散散心的想法。与其说是散心,在我和我三姐看来,这是一次比死亡未遂更可怕的决绝,因为他把最好的衣服,最心爱的皮包和钱夹子都拿走了。我和我三姐哭着去找我哥,我哥还算冷静,安慰我们:不怕,想死谁也留不住,天塌不下来!
我父亲走后的那半年,天真的没有塌下来。人真是有无限的潜能,我和我三姐不仅学会了种地、放羊,甚至我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贩过蔬菜,收过羊皮和猪苦胆。俨然把一个濒临倒塌的家居然有了一些生机。
我们家的转机是我三姐请人占卜了一卦,说我父亲和我二姐都还活着,并反复叮嘱我们,家里再不能有哭声了,这样对他们不好。听到大师的预测,我妈竟然奇迹般的好了。我妈的康复,简直就是我们家的佛光,生活突然有了盼头和希望,直到我父亲和我二姐陆续回来。
之后,我不怕死的父亲大约有三十年再不提死亡,也不允许我们提这个死字。哪怕我至亲的人,我岳父、我大爸直到我妈去世,我父亲也绝口不提死亡,甚至他比过去更惜命,稍微有个头疼脑热就嚷着让带他去医院看病。我被人讹上的那年,我那个懦弱的父亲居然要和那家拚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说:就我,就你!那家人一定觉得这是一个不怕死的父亲,再不敢明目壮胆来我单位闹事。
可是最近三年来,我父亲又仿佛回到了我们小时候的情形,隔三差五就通知我们,他要找个出路呀!
最早是我妈去世三周年的时候,我父亲郑重地把我叫到跟前,手里握着一个泛黄的笔记本,一字一顿地告诉我要交代后事。当然此时的我早已经历经人间的酸甜苦辣,对待死亡变得从容和淡然多了,因为我深深懂得人是干不过命,命干不过时间的。在死亡的面前,除了悲伤,我们毫无缚鸡之力。我父亲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除了安顿他百年之后接受火化的程序之外,最主要的是想让我写写他这一生,虽然嘴上说是留个念想,但是在他的描述中,他已经把自己修复成一个伟岸的父亲,在我们家遭遇所有的大事中,他成了力挽狂澜的主角。在一旁听着的我三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父亲对我三姐这种对待死亡极其不严肃的行径非常愤怒,半途摔门而去!
我三姐悄悄和我说:利利介拿死吓唬了我们半辈子,还以为我们是三岁小孩子,那么隆重地配合你上演苦情戏不成?!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老一遍就会小一遍。接下来的日子,死亡基本又成了老父亲挂在嘴上的词语,打电话的语气不对,他顺嘴就拿死来赌一回气,做手术吊了一个尿袋子有同龄的人取笑他了,也会用死来描述他活得死逼败兴的样子,一个人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故去的亲人也会用死来预测他在人间的时间,周围有个年龄比他小的人去世,他更会给每一个儿女打一圈电话,告诉我们:他才不怕死了,八十多的人了,活一天赚一天,死的都是怕死的!
我急忙安慰他:这样想就对了,心态决定一切!可是他刚放下电话,又给我打来:起起(我的小名),你见过世面,人最多能活多大?我当然胸有成竹地告诉他:现在人们生活水平好了,平均年龄都快到九十岁了,活一百多的也可多啦!他听到这样的消息很可高兴了。
从去年开始,他谈论死亡的频率更多了,有那么一段时间,热衷于想做一个手术,问他那里难受,他解释道:总是做个手术对身体有好处吧!直到小区里有个和他同龄的人因为做手术死在医院里,他才再也不提做手术的事情。
年前,他又和我商量,突然想去养老院,理由是孤得不行。我专门回家一趟,那段时间,小区里的一位老人去世了,就在父亲的房子前面搭建的灵棚,隐约能听见亲人们哭哭啼啼的声音和老人变形而模糊的遗像。我进了家门的时候,他居然专注到没有察觉我的出现,他的脸上始终蒙着一层惶恐的神情,见我,他居然像个孩子似的哽咽起来,嘴上仍然刚强地说着:这老汉可惜命了,还不得走这条路?我才不怕!
我只好安慰他:生死有命,谁是谁的寿数,有的人能活一百多了。我这话好像管点用,他的脸上终于又恢复到了先前的平静。
那晚上,我睡在他的旁边,临睡前他又给我讲了一遍他的一生,版本当然早就面目全非,他极力躲闪那一段逃避的日子,虽然在他的描述中,自己已经活成了一个钢铁一样的战士,披荆斩棘,所向无敌。
我终于理解了,他想用想象出来的强大掩盖一个父亲的尴尬和无能为力,是因为他一直怀揣着一个和人们口中伟岸的父亲相差太远的羞愧。我任由他说着,不再纠正,我甚至,有那么一刻帮着他修复一个父亲的形象。我知道,这是他面对死亡唯一的铠甲,这也是他在人间最放不下的遗憾。
尤其是自从我妈走了之后,他极力想把他最大限度的深情和柔软还给我们(其实他根本不欠谁的),我们每次回去,他都会用尽所能地表现。他尽然在年老的时候学会了做我妈会做的软软嫩嫩的油饼,学会了我妈才能做出来的烩酸菜的味道,他甚至偷偷地自作主张地给我们每家人买了一桶胡麻油(尽管我们发现时是骗子卖给他的地沟油充当的胡麻油),颤颤巍巍地在疫情期间要以捐献党费的名义要替我们留名.......
用我三姐的话说,父亲会心疼人了!这也许是他用尽全力想做出一个父亲该有的样子最后的努力。毕竟如他一样平凡而极其普通的我们,面对绝望的时候,除了虚张声势地强大还有什么办法呢?
这就是亲情,我早就接纳了他的懦弱和不安,也从他那里早早地与无数多个平庸、甚至不堪的自己和解,由此推及我的儿女,我也放下对自己儿女好高骛远的期待。我深深明白,在这人世间,只因为是亲情,我们会平白无故地把所有过错扛在自己肩膀,其实,不管是父母还是子女,大多数的人根本无法做到神圣和伟岸,怕黑的依然怕黑,胆小的依然胆小,大可不必因为没有达到文学书里的高度而心怀忏悔地活着。
有人带你来人间就是亲情最初的渊源,毕竟你猛一抬头,看到那个和你相似的背影,你会不由地联想,有一天年迈的自己是不是也如他一般吊着一个尿袋子,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